“小姐,你怎么能这么糊涂的就把你那柄丝绢伞借给那两个陌生人了呢!我们自己淋了一身不说,那可是你最喜欢的物件啊!怎好说借人就借人了。这要是万一他们不还,你可不是亏大发了。”
上了画舫,收伞。来人正是梦落仙与慕鸢二人。只见两人妆容微乱,肩上、袖上沾着微雨。慕鸢还似是一脸不乐意的嘟囔着,很是不高兴的样子。梦落仙倒是一脸从容,轻轻拢起湿润的袖口,也不言语。
“妹妹怎么惹得如此狼狈?采蓝,还不速速帮仙姑娘换身干净的衣裳,再去捧个手炉来。”
“婵姐姐。”梦落仙巧笑嫣然,深深望着眼前黛眉新月,纤腰楚柳的佳人。此女正是流邂坊前坊主的义女锦葵。自从她得知被城中众人传颂的“舞中仙”,也就是蒹葭姑娘亦留宿于流邂内时,便时不时的前往她房中,或是闲聊,或是求艺。她对梦落仙也算是盛情照顾,后来还非要与梦落仙义结金兰。梦落仙磨不过她,又不好扫她的兴,只得答应。结拜之时,锦葵自称本姓杨,单名婵,因虚长梦落仙一岁,便成了姐姐。梦落仙被独孤太后所迫,大隐隐于市,却也不能以真名示人,便谎称自己姓洛名仙。杨婵听后还赞叹道:“洛仙者,落仙也。当真是人如其名,以妹妹之姿,倒真真似那谪落人间的仙子,更称得上是那曹子建笔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现世洛神。”梦落仙听后,自然是笑而却之。
“姐姐莫急,不过是因与小鸢共撑一把伞回来,袖衿间沾了些雨水,并不妨事。仙儿与小鸢换过衣衫就是了,倒不必劳烦采蓝忙活。”
“妹妹这话是怎么说的,采蓝是我的身边人,伺候妹妹怎能算劳烦?”杨婵之音色,好似空山鸟语,婉转莺啼。此时她语气微愠,倒真是像姐姐关怀自家妹妹那般。“鸢丫头身上也湿着,自是也要去换衣衫的。妹妹怎可不留下采蓝伺候呢?”
“婵姑娘,”未等到梦落仙的首肯,反倒是慕鸢接过话头。“姑娘有所不知,我与我家姑娘打小便是一起长大的,吃穿住宿皆在一处,形影不离。就算是在流邂坊内,也是睡在一个屋子里的,这换衣衫也得是在同处换,我伺候着姑娘就是。姑娘的闺阁本就狭小,就不烦蓝姐姐过来了。”
听了慕鸢之言,杨婵自是无话可说。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蒹葭主仆二人回了房间,却未注意身边何时多了个清秀少女。
“姑娘莫急,总会有机会的。”那少女开口,音如其面,虽然好听,并非绝佳上乘之选。或许是因在这美人如云的流邂坊内,实在是让人难以注意。
杨婵惊异的望着身边的少女,似是才回过神。定了定心神后,叹息道:“我是不急,可是却怕北边的那位早就已经耐不住性子了。”说罢,又警惕的望着少女道:“采蓝,你什么时候来的?我……”
“姑娘这几日劳心劳力的为主子办事,方才又想的出神,自是没发现奴。”那名唤采蓝的清秀少女急忙解释,神色惶恐,一脸怯主的奴样。
“哼,你倒是机灵得紧,竟知道我想问你什么。”杨婵语气间满是傲然,她乜了眼正垂着头的采蓝,嗤笑道:“瞧你,何必怕成这副样子?我又没说要怪你。为那位办事,胆小成这样可不成。”
“是,奴多谢姑娘教诲。”
“看得出来,你在这行里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以后学的还有很多。虽然长相普通,但凭你的机灵劲,只要用心认学,以后做到我这个位置也未可知啊。”见采蓝不曾反驳,杨婵便更是高傲。一口前辈语气,竟也带了几分威严在里面。
“是,是。多谢姑娘栽培。”采蓝语气中满是不可抑制的激动。杨婵的唇间勾着微笑,望着梦落仙的房间方向,眼神变得冷漠。
“不知这妮子当真是事事亲力亲为不肯劳烦别人,还是警惕性太高,并不信任咱们。”杨婵语气恨恨,却突然收起,淡笑道:“不过,如你所言,机会总是有的。”言罢,眼波潋滟,一脸娇媚。
“她若一直不肯让姑娘近身,那可如何是好?”采蓝眼中露出一丝急切,语气更是有些着急。
“若真如你所言,那不恰恰证明了她的身上,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么?”语气虽是反问,可杨婵的语气却是沉稳的降调,不容人质疑辩解。
“姑娘可真是英明。”
“只是,”打断了采蓝的称赞,杨婵兀自道:“为那位办事,仅靠揣测还是不够的,必得做到稳妥。若是她不肯让我近身,我们还可从其他方面试试她。更何况条件总归是人创造出的,只要肯做总会有法子。不过,一切还得看得仔细了,才能向那位回禀。”
“是,奴知道了。”
“我有些倦怠了,你去吩咐厨娘安排一桌吃食。今夜我要宴请坊主与洛仙。记住,必得有些是‘她’爱吃的。”那个“她”是何人,杨婵并未挑明,采蓝却明白了杨婵的意思。见采蓝俯首应下,杨婵转身返回房间。采蓝望着她这般老气横秋,嘴角勾起了一丝不为人觉的嘲笑。
雪白的玉指穿梭于青丝间,仿佛是舞于夜幕下的碎雪。轻拈长发,梦落仙转头看着正怔怔遥眺窗外的慕鸢,回首浅笑道:“正所谓‘恬静如诗,美人如画’。小鸢在出神的时候,倒也似是一副温婉恬淡的美人图。”
“小姐,你又取笑我。”慕鸢回神,听出梦落仙的弦外之音,原本娇俏明媚的面上却似飞了层红霞,宛若哪家调皮的丫头把胭脂抹在了羊脂玉上般,俞显其秀色可餐。
梦落仙只是笑笑,未与慕鸢相辩,兀自坐在菱花镜一旁。那头长过腰际的瀑似秀发被沾过菡萏花瓣水的雕花梨木梳梳整梳顺,正如墨色锦缎般柔亮。未待簪起,梦落仙突然握住慕鸢拿着梳子的玉手,转身问道:“难得见你这般出神,可是在想什么?”
轻拂下扫在梦落仙长睫上的一缕青丝,慕鸢盯着梦落仙的眼,一丝不苟的问:“小姐不觉得,这个杨婵对小姐有些太过热情了么?哪有人会平白无故的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这般好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平白无故?”梦落仙说的坦然,恰有一分波澜不惊。“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也无所谓她是为何人办事,我们都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缓缓回身,梦落仙垂眸沉吟,目光空洞无神,只是低吟道:“依我们的处境,早晚有一日要四面楚歌。倒不如这一天早些来到,便可早些过去。”
“若是换了旁人,必定对灾祸避而远之。你反倒是想得开。”清雅魅惑之音自脑后传出,许是梦落仙的心思已不知神游到何处,竟连游走在自己长发间的梳子易主了都浑然不觉。
“翎哥哥这般宠溺于我,就连绾发之事都要亲力亲为,若是被将来的嫂嫂知晓,岂不是要嫉恨仙儿在心了?”半个认真半个打趣,梦落仙笑得甜蜜。
“她不知晓我们的关系也就罢了,”面对梦落仙玩笑般的话语,染月反倒是答得正色。“她若是知道,还吃你这丫头的醋,那她还如何做得你的嫂嫂?”
“哥哥此时说了,可别在有了嫂嫂之后反悔。”任凭染月在自己的长发上拾掇,唇角微勾,却隐不住那绝代风华下的阵阵寂寥。“哥哥猜我今个遇到谁了?”
“你今日遇到的必不在少数,君家的公子,或是许伯带回的丫头之类或习惯或偶遇,你必不得让我猜。我想你言下那位,正是今天向你借伞的人吧。”染月一边说着,一边熟络的为手中长发梳着髻。一支精巧素简的木簪斜斜的插进发髻别住长发,染月嘴里噙着笑,欢愉而略带得意的问道:“喏,你看看可还欢喜?”
梦落仙望着菱花镜,轻抚散在脑后的发丝,浅笑道:“翎哥哥的眼光巧手,自是没得挑剔。这木簪精巧别致,上边的凌霄也雕得很是生动,我倒是喜欢得紧。”微顿,梦落仙继续道:“想来也是你的手艺。”
“许久不动刻刀,难免生疏。那仙儿今日借伞的那人……”
染月并未说出心中所想,梦落仙闺阁的门便被人推开。两人一惊,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小婢打扮的女子推门而入,见两人之情状,竟吓得跪倒在了地上。
梦落仙的发髻,整洁雅致,与方才见时不同,显然是刚刚梳弄过。
染月的手中,握着一把雕花木梳。虽不知是不是梦落仙平时用的那把,但见桌上无梳,先可见得分晓。
而慕鸢,此时居然不在房中。
“奴不知坊主与蒹葭姑娘……奴坏了两位的兴致,还望您恕罪……”那小婢的声音听起来嘚嘚瑟瑟的,倒是真害怕的样子。
一室寂静。窗外,闲花落情。
“呵呵。”银铃似得笑声骤然响起,散了落英闲情。梦落仙望着俯在地面上的那个女子,巧笑道:“坊主素来温柔和煦,怎的还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难不成前坊主是个严肃的老爷子不成?或是坊主待你们向来倒是严厉了?”
末尾那句,似是在问那女子,又似是在打趣染月。可二人皆未回答,许是那女子已然是吓得不敢出声了。而染月,便只是无奈地道了句:“蒹葭……”二字,极尽宠溺。罢,话锋一转,对那小婢道:“你是哪家婢女?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奴,奴是锦姑娘的婢女,采蓝。”
“哦?前坊主之义女的身边人便可如此失仪么?”染月面色一沉,月华惹霜。
“奴,奴……”
“少爷几时变得这般不怜香惜玉了?”盈盈站起,梦落仙笑问染月。复而转身对采蓝道:“采蓝,你起来吧。你来到此处,可是婵姐姐有什么吩咐?”
采蓝起身抬头,一张略堪称为清秀的面孔呈现在二人面前。只是清秀,却不脱俗。她的五官结构甚好,却很是平凡。若非那双琉璃般剔透的茶褐色眸子,只怕这张脸上就毫无特点可言了。唯独这双眼,纯净明亮,很是勾人。
“锦姑娘让奴知会蒹葭姑娘与坊主,她今个想宴请两位,还请两位赏光。”采蓝说罢微福,再无彼时慌乱。
“那你回去告诉婵姐姐,说我与坊主必会前往。”说罢一顿,回首笑问染月:“少爷会给蒹葭与婵姐姐这个面子吧。”
浅笑,染月点头以示同意。采蓝见状,忙深深作福立刻离开。待其关上门脚步声走远,染月哀叹道:“哎,仙儿在人前便随便替我做主,让我这个坊主好生没面子啊。”语调便是怎一个“怨”字了得!
“我若不放肆些,翎哥哥这戏又如何演得?这采蓝倒是来的是时候。不论杨婵是为何人办事的,我们这次反倒先可以借她的一份力了。”梦落仙娇俏一笑,幽幽道:“只怕用不了多久,舞圣染月钟情于一个初出茅庐的丫头的事,便会闹得满城风雨了。哥哥还不曾喜欢过哪家姑娘呢,名声便先因我败坏了,就不觉得亏本么?”
“自称是初出茅庐?‘舞中仙’姑娘可真是过分‘自谦’了。难道仙儿不曾听过‘一壁江山半壁雪,曲中凤凰舞中仙’的流言么?你为《凤凰行》所谱的那首《来仪》不知被多少人弹唱称颂过了。”染月原本只是打趣,可说到最后,他的眼神语气中反而都是宠爱与骄傲。言罢,神色一转,道:“仙儿,那个采蓝……”
“真是好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梦落仙轻叹道,“若只是配在那这张脸上,未免太可惜了。何况,褐色的眼眸在圣朝并不多见啊。或许,她是比杨婵更可怕的角色呢。”
话尽于此,二人心照不宣。染月本松了口气,可立刻又重新提了上来。
“仙儿,你今天遇到的那个人,莫不是……他?”
“他自称,黄子谏。”梦落仙面无表情,只是淡漠的望着窗外。
“果真如此。”染月邪魅一笑,仿佛这个黄子谏的出现他早就知道了般。随后轻吐出一句话,一句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当今圣上,皓翊卿,字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