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月斜,星辰漫天。晚风习习包裹着路上行走匆匆的人儿。月色朦胧似水,清露浮地现起点点微光,徐徐凉意彻骨,却很是清爽。这个时辰除了边敲锣边唤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更夫外,便是剩下奔波一日急于归家的劳工。也难怪有人抱怨着:“幽婉如斯的月色若无人观赏,实在是一大憾事。”
“俗话讲人生难得一知己,月夜若有识,知道得染月公子欣赏叹惋,必然觉得不再遗憾。”梦落仙轻笑着对染月打趣,“如此想来未来的嫂嫂也必定是个如月色般灵动清寒的女子了。”
染月微笑,回想起白日里刚见过的那个被梦落仙带回,如莲花般清雅的女子。
“小、嫣。”染月心中默念,虽是觉得那人不似寻常女儿,却说不出奇怪在何处。
“仙儿,我给你说个奇怪的事。白天你去般若寺见红尘师傅的时候,你带回来的那个名叫小嫣的姑娘奇怪得很。”
“怎么?”梦落仙眼中并无惊异,却是好奇一问。
“那个姑娘,虽不说是行走如风,可体态灵动不似寻常的女子。她又不似你自小习舞,不该有那般轻盈的身段步伐。而且,白日的时候,漓湖上起了风,卷起的波浪并非很小,若太过靠边必有落水的危险,可她却似全然不知般站在了船舷上。一个浪打来她没站稳,我便过去扶了她,趁机探了她的脉息,却发现她是没有内功的。”说罢,染月微顿,后面的话似乎是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需得酝酿酝酿才说得出来般。
“若只是如此,或许只凑巧是小嫣姑娘身段比较轻盈罢了,你也不会来和我说。”梦落仙见染月欲言又止,便接下话来好让染月继续说下去。
染月抿嘴,又道:“只是我还发现,她是右手手掌上,是有茧子的。若是因精于工笔弄墨,或是操劳家务,那茧子也应生于手指。而她那位置,却让人不得不怀疑是练习刀剑所致。而且那姑娘推我的力气大得很,尤其是手腕。更奇怪的是,她仿佛知道我是识得手语般给我比划了三个字。”
“哪三个字?”
面对梦落仙的疑问,染月并未如往常般立刻回答。别扭了些许时候,脸上竟是一红道:“薄情郎。她说我是薄情郎。”
梦落仙听后忍俊不禁道:“想来翎哥哥必定是在哪里留了情,人家姑娘听你落脚便来寻你了。”
“仙儿莫要胡说,我从未见过她。”染月面色正醺,此时衬在月辉下,更是显得如淋了蜡的粉红杏花般,显得格外出尘。
“翎哥哥,我从未向你打听过私事,只是今日仙儿不得不多嘴问一句。以前师父他总带你跑出去见得那个人,也就是你口中的另一位师父。那人可否就是璃笙的父亲?”梦落仙忽而变得很是正经,使得染月再难羞涩打趣下去。
染月略惊异,问道:“仙儿是如何得知?”
“璃笙的父亲今天下午进城,你夜里便要来带我见东家,再加上你要仙儿所帮的事情。如此巧合,就算仙儿再愚笨也该猜到了。”梦落仙头头是道,轻声分析着。
“早知瞒不过你,可即便师父是子岚的父亲,那又如何?”染月面露惑色,很是不解。
“那翎哥哥知不知道,你师父还有个女儿,璃笙还有个妹妹?”
“自然是知道的,当年若羽师父刚收下我,还未进京的时候,他便带我生活在君府。那年子岚不过四岁多些,我也不过五岁。他那妹子与他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若羽师父常说君师父的命好得很。”染月微顿,刚刚恢复过来的脸色又红了起来。“君师父那时还说,你待翎儿如儿子一般。你要是羡慕我这一双儿女,长大了便让我这女儿嫁给我们的徒弟便是了。”
梦落仙听后,噗嗤一下便乐了。语气中满是玩味道:“想不到翎哥哥居然还有这门娃娃亲,幸亏当时爹爹念着我的婚事恐怕要被皇家钦点没有乱点鸳鸯谱,不然仙儿的罪过就大了。”说罢微愣,哀伤转瞬即逝。又道:“翎哥哥可知道君家妹妹的闺名?”
“不曾知晓。只约莫记着当时师母盼着一双儿女能如清风明月般,故而璃笙字子岚,取自清风;而那妹妹的小字,便唤做望舒。”
“望舒……还当真是如月色清冷呢。”梦落仙望月浅笑,所言之意难为人识。
染月心思玲珑,微微思索便理解了梦落仙话中含义。“仙儿是怀疑望舒便是……”
“嘘……”梦落仙玉指轻压下唇打断了染月的话,又道:“只是八分把握,两分怀疑。只是是与不是,今夜不就可知晓了么?”
夜色戚戚,街边店铺早已打烊,只余下稀稀寥寥的点点灯火。
约客轩早已是人烟缈无。只是高墙不敌好身手,染月携着梦落仙飘然而入客栈后院。夜若难化的浓墨,后院黑漆漆静悄悄,唯余一息昏黄灯火,倍感沧桑。又余秋蝉低吟,哀切而无力,婉颂着此季离别。
染月抬头翘望,仿佛是告诉梦落仙般,又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到了啊……”梦落仙一翦明眸凝望着染月,却见染月拉过梦落仙的玉掌紧紧握在手心。梦落仙回握着表示莫要他担心。染月回望,勾唇浅笑,清绝月华。梦落仙宛然回笑,任凭染月携着自己翻窗而入。
“翎儿见过师父。”染月一进门便单膝跪地,很是恭敬。染月本姓南宫,单名翎。众人只知公子染月幼时便被若羽带在身边习舞,却不知他还有位武术师父。只见屋内只有两人,一人是易飞扬,而另一个却非君璃笙,想来便是南宫翎的武术师父。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修身长立,容光焕发,器宇轩昂。人虽到中年,却有着棱角修整的眉,挺直的鼻梁。如鹰般深邃明亮而又略带凌厉的眼眸目光似是能穿透所有人的心事,薄唇如君璃笙般线条分明。看他下巴微抬,神采飞扬,全然没有人到中年的慵懒。浑身上下带着一种隐然不可侵犯的尊贵气质,毫无疑问那人便是君璃笙的父亲,南宫翎的另一位师父君尚。可那名曰为从商而来的人身上显现着全然不似该在一个商人身上出现的气质。想来年轻时候也是能迷倒万千女子的角色。
“小女子梦落仙,见过君先生。”梦落仙猜到那人身份,却是不卑不亢微福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却见君尚先是扶起染月,又道:“未来到清璃城便听闻舞中仙姑娘的大名,如今相见,姑娘绝色令君某叹服。”
“若非是先生未见过小女子之舞,我今日便要向先生讨个说法了。以色论之太侮了舞中仙的舞字,也是说小女子技艺不精了。”螓首微摆,并不是咄咄逼人,然而很是俏皮的晚辈姿态。
“姑娘伶俐,君某甘拜下风。”君尚也不深究,只是沉稳一笑道:“姑娘可是姓孟夫子之孟?”
“那个孟字听起来太刻板学究。”梦落仙摇头,莞尔一笑道:“小女子姓梦,林夕梦。”
“举国上下梦姓稀少,而今见姑娘风范想来必是大家出身。君某思来想去圣朝梦氏家族也唯有前左相梦棠。”君尚微笑,只是以关心晚辈的姿态道:“梦姑娘当真乃奇女子。大隐隐于市,化以蒹葭闻名天下,又借公子染月之势麻痹世人,谋略胆量君某实是佩服。”
虽被君尚道破身份却也不忙辩白,既然愿以真姓名示于君尚,梦落仙自然不怕他识破。只是君尚如此说来,反而有着梦落仙有把柄落在他手里的意味。梦落仙不恼,只是微微一笑,道:“先生太过看得起小女子了。不过一介女流,哪里会有如此勇气?若说奇女子,小女子倒是有个趣事想说与君先生。”
“哦?能让梦姑娘感受到是趣事的事,君某当洗耳恭听。”
“富家女辞家扮荒民,不享受锦衣玉食偏要为奴为婢。君先生可觉得有趣?”见君尚面上一僵,梦落仙继续曼声道:“却不知那姑娘到底是中了什么疯魔,非要遭那个罪。想来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才会那般慌乱。可怜那如玉的手每日浸在冷水中,让我看的好生心疼。”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君尚面色的变化。可梦落仙未料到,君尚偏偏朗声笑道:“姑娘蕙质兰心。是我太宠惯望舒了。若是为姑娘惹来什么麻烦,君某向你赔罪。”那番言语感觉并无秘密被拆穿的扭捏,反而大方承认,倒让旁人觉着梦落仙是有意刁难,如今反倒被摆在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地位。
可让君尚没想到的却是梦落仙亦是不觉难堪,反而落落大方正色道:“先生洒脱,蒹葭拜服。”说罢却做了个让人难理解的动作。只见梦落仙微掀裙角双膝跪地道:“翎哥哥总说先生贤仁,如今看来,先生不仅贤仁,更是虚怀若谷,心有大智。”君尚深伸手欲扶梦落仙起身,可梦落仙执拗着不肯。
“今日恳请先生满足蒹葭心意,否则蒹葭不愿起身。”微顿又道:“更不愿协助先生成就大事。”
“那事很是危险,若不小心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姑娘当真决意如此?”
“当真,请先生成全。蒹葭若是万劫不复,也必不会拖累先生。”
君尚听后略沉吟,微微叹息道:“姑娘请起来吧。梦姑娘若执意如此,君某自当成全。”说着扶起梦落仙,继续道:“只是君某有一事不解,梦姑娘是如何看穿我那不肖女的。”
“无论是气质还是学识便不似常人。本就怀疑小嫣姑娘不是平凡人,只是今日早上我去见了红尘大师,才知道璃笙的妹妹名字叫君璃嫣便更确定了。虽然璃笙不曾对小女子说过,可我却能切实感到璃笙对待小嫣姑娘,与对旁人是不同的。”梦落仙闻后浅笑,语气中满是释然。
“倒是我纵了她。”君尚言笑晏晏,望着梦落仙道:“想来翎儿待你也是像璃笙待望舒那般好的。曾听若羽道梦家女天资卓绝,却未想到姑娘如此惹人欢喜。若是不介意,姑娘唤我一声君伯伯便是了。”
“仙儿本以为君伯伯是一位严谨的老夫子,却未想到会如此平易近人。”梦落仙亦是笑着,话语中听不出虚实。“只是君伯伯唤我与翎哥哥今夜来此想必便不仅是来话家常的。还请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