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小子君璃笙见过红尘大师。”君璃笙言词举止恭敬,全然不似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梦落仙暗笑,心里想着这君璃笙倒是有趣得紧,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的模样倒是让他切换自如。
“阿弥陀佛,来者是客,君施主不必如此拘束。”红尘淡然回礼,又道:“君施主与老衲有缘,更不必如此拘礼了。你幼时的顽皮,可是被老衲看在眼里的。”见君璃笙与梦落仙二人微愣,便解释道:“老衲与君施主的父亲君尚是旧相识,子岚二字还是老衲择的。”言罢,红尘叹息,似是在回忆往事般,幽幽道:“出家人本不该留恋尘世,可我却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一句。你母亲,她身体可好?你胞妹嫣儿可嫁人了?”
君璃笙听后,显然不知还有这番过往事。更是疑惑道:“父亲母亲说,君某的字是舅父所择,怎么会……”话未说完,便明白过来。“莫非,您……”
“阿弥陀佛,正如子岚所想。老衲本姓郄单名冬,若于私情,你当唤我一句舅父。”红尘语气波澜不惊,仿佛与他无关般。可那双眼却已经紧闭,或许是想起垂髫之年的愉快光景,念及眼下的不如意而愈发愤懑吧。
虽是震惊,但君璃笙却很快消化了这个消息。只是道:“幼时在家中,时常听母亲说起舅父。今日一见,倒是解了侄儿心中疑虑。只是侄儿从未想过舅父竟然就是红尘大师。只是家母身体一直不好,两年前已经过世了。家母去世前一直念着舅父,只可惜从此无缘相见。小妹如今已亭亭,模样像极了母亲。只是小妹她眼界甚高,还云英未嫁。”
红尘听后沉默,半晌才道“阿弥陀佛。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桥边寺,倚枕犹闻三更钟。正所谓人生如朝露,唯余往事笑东风。”
君璃笙不以为然,只是道:“短歌行中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可后文又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可知人生在世不可只念着不如意之事。人生短暂,为人却不可茫茫然一生无为。好男儿自当寻志同道合之人,做心之所向之事。否则舅父今生也不会被人称为第一圣僧了。”
“子岚之壮志非常人可比,老衲羞愧。”说罢起身,于柜中拿出一物道:“此签与寻常人家所求签不同,老衲附庸风雅,便以花名为签。如今尘封多时,今日愿请子岚不嫌老衲以花喻须眉,随意抽一签吧。”
“古来便有‘香草美人’以示君子才德,大师匠心独运,又何来嫌弃之说?”君璃笙笑的大方,抽签的动作更是潇洒。两指轻拈,一支花签便被抽出。君璃笙自己不看便交给了红尘。红尘接过,看过花签,笑而不语。
“红尘师傅?”梦落仙好奇,唤了红尘一声便走过去看。红尘大方递过,梦落仙念道:“对月诗情老,临霜剑气寒。虽是竹签却未赞其虚心傲骨,反而是这句诗。”微顿,目光投向君璃笙,只见他一愣,神色语气并未有多大的改变。只是念道:“稳坐白云闲,茅亭静且安。清风柔竹宛,丽水簇花团。对月诗情老,临霜剑气寒。此生无计较,小屋亦天宽。或许待到笙老去,也会渴望如此悠闲的日子吧。”
“慕尔如星,愿守心一人,从天光乍破,到暮雪白头。若真如那签中诗所言般生活安宁无争,再得一人如斯,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梦落仙望着窗外声色幽幽,面目却是平和。君璃笙呆呆望她,或许是因为不解此言是何意味,良久不言。一时间万籁俱寂。
“子岚,你父亲可好?”最终还是红尘打破了沉寂,却未题彼时话题。
“父亲身体康健,他今天下午便来要到清璃城中。舅父若想见父亲,倒不如定个日子我便与他一同来此处就是。”
“那倒不必了,想来你父亲应是忙碌的很吧。你代我向他问好便是。只是可怜夏儿早亡,他也是老来无人相依了。你与嫣儿也当多陪陪他才是。他今日进城,我倒不便久留你了。趁着还未到中午,快下山去吧。”
“虽说山路难行,但却风光独好。这个时候估摸着城里的日头正是磨人呢,这山上却偏偏清爽得很。”或许是下山颇为轻松,再加之桂云卷的承诺,慕鸢此时到不同清晨那般抱怨,反而很是开心的模样。一边甜蜜笑着,一边张望着四处风景。
“林中多水气,日光也不能直接照射进来。雾水氤氲着倒似是仙境般。”梦落仙信步而行,也对山林之色赞不绝口。君璃笙笑望佳人,神采飞扬道:“蒹葭若喜欢,笙日后可多陪你来这里走动。只是今日家父将至,还要为他打点住处,准备接迎,事情多得很。”
“璃笙,平日里只有你自己住在客栈里倒也罢了。如今令尊又至,虽说你与他只是来清璃城行商坐贾,可是也会久留。难道不曾想过选一处宅院安居么?”
“自然是想过的。只是灾荒之年,雅苑难求。也是最近才看上了一个好院子,已经让管家去询问相商了。”君璃笙淡淡叹息,不再言他。
“既找到了好院子,璃笙又因何叹息?”梦落仙不解,却是平日里素来不爱说话的易飞扬回答了她:“主母君郄氏离世后,主人性情大变。不负慈爱,愈加威严。少爷是疼在心里。”虽不说君璃笙因何而疼,但梦落仙依然听懂了易飞扬话里的意思。她默默看着君璃笙,念着这个心里背负着大事业的少年,面上如暖阳般和煦,其实心里也是很苦的吧。
“是我说错了话,让你想起伤心事了。”梦落仙喃喃,却见君璃笙微微一笑道:“男子汉顶天立地,又怎会为了感情上的事伤怀。逝者已矣,唯有让活着的人感受到骄傲与幸福,才是笙心中愿。”
听了君璃笙此番言语,梦落仙心中感念:成大事者怎能为儿女私情所绊。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你唤出了那个名字,为什么偏偏是你要去攀凌霄之高远,为什么偏偏是你要去凭玉栏之冷,为什么偏偏是你成了红尘师傅口中的有缘人呢!
君璃笙自是不知梦落仙心之所思,又开口道:“蒹葭可愿与我同去接我爹爹?”
梦落仙为否置,也为首肯。反而话锋一转道:“璃笙,你可相信缘分?”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笙不信缘,却信情。”君璃笙说罢驻足,望着梦落仙道:“《牡丹亭》中有戏词道:‘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蒹葭可曾识得个中滋味?”却未等待梦落仙作答,便道:“笙这几日听流言道蒹葭与染月公子琴瑟调和,想来所奏之曲亦是美妙无比了。不知笙可否有幸洗耳恭听?”
所谓琴瑟调和,多用于是形容夫妻恩爱。梦落仙此时无奈,暗道与翎哥哥做戏是真,可这该看到的人尚不知看到与否,不该看到的人倒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心同琴瑟,言郁郁於兰茝;道叶胶漆,志婉娈於埙箎。少爷他作得一手好曲子,弄得一手好器乐。志趣相投,蒹葭自当讨教。”
梦落仙所言琴瑟,出自刘峻的《广绝交论》,用于比喻朋友的融洽情谊。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君璃笙听后并无反应,也不知其喜悲。只是道:“自笙总角之年,爹爹便希望我可以长成一个君子雅士。礼乐方面,笙或许不如染月公子那般娴熟,却也是略知一二的。”
君璃笙所言晦涩,可梦落仙世故通达,焉能不懂其心意。只是此时君璃笙虽是真情流露,可却不知他如今心怀大志,自己是否发现了这或许只有一点点的苗头也未可知。于是梦落仙坦然道:“若有机会,蒹葭自当向璃笙讨教。”
回到城中亦是晌午。君璃笙邀了梦落仙一同用饷食。午饭过后,君璃笙又邀其一同去迎接君尚,却被梦落仙婉言拒绝了。带着慕鸢漫步在漓湖边上,梦落仙神色迷离,并不沉心于美景。就连微风扶柳,蒹葭乱舞的情景也未留意。
“小姐,起风了。”慕鸢淡淡提醒,见梦落仙回神,又道:“小姐既然挂心,又为何拒绝了他的好意?见了他父亲,一切才能名正言顺。”
“小鸢啊,你可知我为何为你取下‘慕鸢’二字?”见慕鸢摇头,梦落仙道:“这鸢鸟啊,寻常人家称其为鹰。是能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鸟儿。你之姓名,我之心愿。金笼固然美,却又小又冷;唯有蓝天才是雄鹰的家啊。慕鸢慕鸢,其实真正爱慕的,是鸢鸟背后那一大片蓝天啊。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梨花与漓湖一样,都有个‘离’字。唯有离开权势与政治,能觅一知心人,棠梨树下共醉与,鞭马声声同归去。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因此人常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啊。所以小鸢,你是有福缘之人。”言罢,忍不住轻抚慕鸢的桃腮,言笑晏晏,却瞬间言色戚戚。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可我,却不愿回到那看似金光灿灿,实则灰暗无比的青瓦高墙中去了。”
“小鸢,若是可能,我会设法成全你的。”
“小姐,你说什么?”慕鸢未回过味来,梦落仙遥指约客轩方向道:“那个客栈里,有你想念的人。”
突然明白了过来,慕鸢红着那张俏面,低头道:“小姐惯会取笑我。”
“小鸢,我是认真的。”梦落仙翘首闭目,语气深长。“如果我得不到这样的幸福,可你能够替我感受,又有什么不好?”
“我所选择的是一条不归路。可与小鸢无干系,我不能让你也深陷其中。”
慕鸢从未见过梦落仙的眼神如此坚定,却又如此绝望。一时难以自持,两行清泪从妙目流出。梨花带雨,甚是惹人怜惜。
“小姐……”慕鸢哽咽,一头扑进梦落仙怀中。梦落仙轻轻抚着她的青丝,淡淡道:“从天光乍破,到暮雪白头。小鸢,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