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因般若寺内客堂尚小,不容三人共同书写;二因确保乃本人所作,故梦落仙三人分别被小僧安排到了三所不同的客堂。小僧为三人分发了笔墨,便不再打搅,只是在外等候。
禅诗或称佛教诗歌,内容多为宣扬佛理或具有禅意禅趣的诗。较有名的如《诞生偈》:“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今兹而往,生分已尽”。这类诗歌不但许多僧人写,更有许多崇佛的文人雅客写。这些禅诗往往不提佛缘,却字字向禅,句句通理。
君璃笙与黄子谏二人进了客堂,便开始思索斟酌,提笔弄墨。偏偏梦落仙很是悠闲,兀自坐在一旁,并不动笔。慕鸢很是奇怪道:“小姐如此,难道是成竹在胸了?”
梦落仙抬眸,笑看慕鸢道:“何为成竹在胸?心中有竹而至纸上成竹,可是心中有禅,纸上却难成禅意啊。”
“小姐的意思是……?”慕鸢依然不解。
梦落仙微笑,随手拿起桌旁备好的茶盏,并不品饮,只是低首深嗅。缓缓道:“小鸢,你说这茶本是用来喝的,可若是整杯喝下去了还余什么味道?那禅诗本也是用来写的,可若真写出来又有什么禅意?”说着,放下茶盏,顺势将那张纸笺折起,继续道:“你且这般交予那小僧便是了。”
“可是,那红尘和尚见后难道不会气歪了鼻子?这样岂不是会不见我们?”慕鸢很是着急,更加不解。
“你且放宽心,大师此法本就不是要凭诗排序的。只是为了给这次序一个名正言顺的说法罢了。任凭我写得再用心,他也必然会先与那位见面。”梦落仙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黄子谏所在的房间。“这禅诗不过是他用来确定和试探来人的罢了。他未见过璃笙,必然会有几分好奇。”
慕鸢将信将疑,将那未写一字的纸笺交予门外等候的小僧。微待片刻,果不其然,黄子谏的门被敲开,小僧先将他引往红尘所在之地。慕鸢见后自是讶然,略激动道:“小姐猜得真准!那小姐再说说下一个会是谁?”
“那人不可怠慢,大师必然会先行接见。红尘师傅知晓你我来了,必然不敢让你久等。不然他的耳朵可就又要受罪了。”梦落仙嗔笑着打趣慕鸢,搞的慕鸢甚是羞涩,忙辩驳道:“小姐你又取笑我。”只是话音刚落,不待梦落仙再说些什么,那小僧便已经敲门而入。
“师父请两位女施主前去叙话。”
“多谢。”梦落仙回礼道,便起身整理仪容。慕鸢亦不再如先前那般活跃,很是正色的跟在梦落仙身后。
轻推木扉,小僧双手结印道:“师父,两位女施主带到。徒儿先告退了。”
“仙儿从不曾想过不食烟火的红尘师傅居然会收徒弟,当真是匪夷所思。”梦落仙施礼,半个打趣道。只见房间里坐着一个中年僧人,身披袈裟,面容虽是寻常,若非是出家人不留须发,恐怕便是仍在人群中也不会被人注意的那一类了。可细细看来,却有着说不出的睿智与神秘,想来大智若愚,或许如此。
“说起来老衲出家前,到有过一个徒弟。也不知他如何了。如今不过闲来无事,又觉清岸颇具慧根。老衲亦不愿毕生所悟随着老去而逝,便留下了他。老衲也不愿多收徒儿,能留于世上多少,且看老衲与清岸的造化吧。”红尘坐如钟,声亦如钟,无比洪亮却不失亲切之感。红尘对梦落仙的语气,不似僧人般打着禅机造化的玄奥,仿佛长者般亲切慈祥。
“师傅不过年纪方过四旬,何来老去而逝之谈?若是说师傅您老了,仙儿可是第一个不认同呢。”梦落仙浅笑着坐下,又询问道:“不知您近来可有我师父他老人家的音讯?我与翎哥哥很是挂念。”
红尘与若羽二人是多年好友,梦落仙也是因此有幸与红尘相交相熟。而因梦落仙颇是灵秀,自幼便惹得红尘喜爱,否则仅凭梦府千金的身份又哪能有幸可以时时在红尘身边畅抒己见。
“他啊,自得悠然,不知道又跑到哪个山窝窝里去了。”红尘叹息,仿佛感慨自己虽身于佛门,却遭当权者限制,难以从事自己所爱般。但也只是片刻,却又打趣起梦落仙来:“你这丫头,难不成是看不起老衲我,一张白纸便将我打发了?”
慕鸢听后却是不服气,愤愤道:“我说你这和尚好是没趣,不过是排个顺序,既然心有所定明说就是了,何必如此故弄玄虚。”
梦落仙听后却不训斥慕鸢,只是兀自笑道:“昔有禅诗《无相偈》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既然本来无一物,那敢问大师,何为禅诗?又何为禅?”
红尘微笑,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他心里知晓梦落仙所思也不辩解,只顺手取出两张纸。梦落仙和慕鸢都识得,那便是那小和尚拿来让他们写诗的纸。这两张,想来便是君璃笙与黄子谏所作的禅诗了。
“丫头,你且来看。”红尘把诗交给梦落仙,梦落仙双手接过,细细观摩。
“吾自青灯围下座,谁识心系九州长。任君盖下万间舍,一身难卧两张床。”梦落仙低声吟颂,若有所思。“有人问我修行事,云在青山月在天。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节选自明·罗洪先《醒世歌》)
“你猜猜看,这两首诗分别是谁写的?”
闻红尘所言,梦落仙沉吟片刻道:“第一首诗,前两句便抒发其壮志未酬之心,想来是您已经见过那人的了。第二首前一联便豪情满怀,第二联尽是讥讽,自然是满心于大事业,藐视朝堂的君璃笙所作。”说罢微顿,又道:“璃笙那首自是不必说的,可黄子谏那首……”
“你以为如何?”红尘面带神秘微笑,问道。
梦落仙未回答,只是继续念道:“任君盖下万间舍,一身难卧两张床。”略略沉吟,才仿佛是自己也不确定般说道:“他似乎并无帝意。”
“哦?如何识得?”红尘并未否置,却也未肯定。梦落仙疑惑望他,却也难从他平静的面容中看出什么来。
“虽然说着‘心系九州长’,可是却不愿‘身怀万间舍’。为帝者,自当知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此说来,为帝者有哪只是身怀万舍的。”梦落仙虽如此说着,却话锋一转道:“可他被他母后压了这么些年,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可以翻身为主么?他心本善,若他不为帝,那便可能是继续由他母后执权,他怎忍心看苍生万民流离失所?或是他母后不再执权,那便是皓式王朝覆灭。他那母后恶贯满盈,自当难以活命。他为孝子又如何忍心见得母后因此丧命呢?或许是我多想,一身难卧两张床之词,不过是他克己所言,或是愿得一心人的意思吧。”
“阿弥陀佛,那么仙儿可愿他有为帝之意?”红尘继续问道。
梦落仙微愣,悄声道:“自然是不愿的。自古薄情帝王家,他的性子不适合那种生活。更何况,君家大事可成,他若有帝意,那便必定无命活了。”
红尘微笑,轻叩桌板道:“仙儿,一会门外的那位君公子进来的时候,你留下吧。”
梦落仙听后微微惊异,片刻便猜透了红尘的想法,于是道:“就算师傅与仙儿关系再亲密,也不能坏了您的规矩。小鸢,你且邀易大哥去观赏山间风光吧。”
小鸢却是俏皮笑道:“红尘和尚,这下你不用觉得小女子我碍眼了。”
红尘呵呵一笑:“岂敢岂敢。老和尚我却还记得那年小丫头你樗蒲(1)所得梨花签:‘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你是有福缘之人,老衲怎么会觉得你碍眼。”
慕鸢浅笑道:“你不提这个便罢,你提了这个我便更生气了。竟拿这些文雅句子忽悠我,却不肯为我好好解解这签,却给小姐说了一大堆东西。大和尚偏心。”
“小鸢,你且去吧。”梦落仙虽未明显制止,慕鸢也知道小姐与红尘大师有话说,便应了声后施礼离开。
“说起这个,仙儿还是有一事不明。”梦落仙抿了抿唇,继续道:“仙儿的那只花签:‘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后面几句便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当初您解签说,我需寻到第一个唤我‘蒹葭’的人才能免得情缘坎坷,才不会溺于水汀间。而那个第一个唤我‘蒹葭’之人,便是我的有缘人。可那时我是不信的,缘分二字太过飘渺,缘浅情深之事于帝王家更是常见。然而今日,仙儿愿向师傅求教‘缘分’二字。”
谁知红尘并未回答,只是把梦落仙交给小僧的那张未曾写过禅诗的白纸还给了她。又道:“虽然我已修行于深山,却也听去山下买米面的弟子说过清璃城中出了个蒹葭姑娘,舞姿精绝,被清璃百姓唤为‘舞中仙’。那时我便想着或许是你。如此想来,那个人出现了吧。”
见梦落仙点头,红尘继续道:“而如今你又特意提出帝王家,莫不是门外的那位君公子?”
梦落仙不言,算是默认。红尘也不强问他,只是又道:“那么,对于门外那位君公子,你可愿他为帝?”
“我……”梦落仙猛然抬头,却不禁垂眸黯然道:“这岂是我能说的算的。”
【注释】
(1)樗蒲:本是掷骰子下棋一类的游戏,这里用作掷骰子来选择花签。
(2)关于师傅与师父的区别:师傅是指对有专门技艺的人的尊称;师父是指传授知识技艺的人。现在两者一般不予区分,只是这里为了区别女主的师父若羽与红尘师傅,所以特别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