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折子被狠狠摔在地上,座下众臣立刻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低气压笼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最难熬的就是跪在当中的周卓,一张脸苦得都能拧出汁来。
“陛下……”他刚一开口,又有一本折子砸在了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于是墨流霜和东方翳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奇怪的画面——跪了一地的众臣,和一本本摔在地上的奏折。
看看上首的纱帘,又看看瑟瑟发抖的周卓,墨流霜无奈的叹口气,能把骁勇善战的周卓吓成这样,看来前线来的又是坏消息了。
自去年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北蜀后,贤王在短短半个年头里已经不知胜了朝廷多少场。
这次吉州失守,说实话,是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内。
吉州、茕州、扬州,连同北蜀,皆是弗白珏的封地,当地人上至机构要员,下至平头百姓俱拥护贤王称帝,还大肆宣扬弗白珏为国为民,甘背骂名的雄壮,让朝廷头疼至极。
而大越朝重文轻武,能与贤王精兵对阵的只有廖将军的廖家军,此番廖将军养伤休战,吉州当然不攻自破。
倒是苦了周卓和周文兄弟二人,苦守城门御敌三日,反被城内百姓绑了去。
最为讽刺的是,弗白珏竟然还将二人放回来报信,皇室颜面实在是扫的不能再扫了。
就在周卓惭愧的都想以死谢罪时,一个丫头大大咧咧推门而入,打破了这僵硬低压的气氛。
所有人都倒抽了口气,但并不是呵斥丫头不懂规矩,而是感叹丫头的胆识过人,这种以身试刃的魄力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梳着双环髻,着了宫装的的丫头,拿着荷包就上了大殿内,与笑得诡谲的墨流霜二人擦肩而过,直接将荷包递给了立在金纱帐外的太监总管柳生。
柳生瞧了丫头一眼,结果荷包朝里面道:“陛下,泠姑姑的锦囊来了。”
金纱帐里一片沉寂,死样的安静蔓延开来。就在所有人都幸灾乐祸撞刀刃的人不是自己时,事情发生了空前逆转。
陛下非但没有发火,反而赐了个赏!
众臣大跌眼镜,眼睁睁看着丫头一蹦一跳又出了大殿,下巴仍旧没合回来了。
这今年怪事多啊。
“陛下,”柳生打开锦囊,略一疑迟道,“只有六个字,开水阀。”
开水阀?这叫什么主意?跪在地上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分析着这三个字的意义。
“还有三个呢?”
终于,金纱龙帐内的九五之尊说了第一句话。
柳生将字条里外翻了翻,才回禀道:“陛下,两面都是这三个字,一共六个字。”
这下小声议论的声音忽然就变大了,这特立独行的泠姑姑还真是个古怪脾气,六个字来敷衍皇上?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可墨流霜不这么看,相反,他恍然大悟拍了自己的脑门,面上尽是欣喜之色。
“如何,你听懂了?”东方翳不解的看向墨流霜。
墨流霜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吉州地处地势,上有吉河贯通,如果放开水阀,我估计敌军在城中可撑不了几日。只是,这第二个开水阀是何用意……”
话音刚落,东方翳确是嘿嘿一笑。
“这个啊,我懂,这是黑话,开水阀就是放水,放水就是清理门户。泠姑娘的意思是让小心内奸。”
果然,东方翳话音刚落,帐帘掀开,弗绍言清俊苍白的脸露出半幅来,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精光。
“周卓,你先下去吧,此事朕自有打算……”
“然后呢?”
昭阳殿外,花开正好,少女倚窗远望,耳中隐约听得同鸢与宫女们交谈之声。
“然后啊,然后廖将军就和贤王的军队打起来了呗,打的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乍一听到“贤王”二字,少女心口像踹了只兔子,一阵狂跳,面上也不自觉带了一丝粉红,与弗白珏的种种画面渐渐浮现,却恍如隔世。
提起弗白珏,她自然说来话长。
尽管如今他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但不能抹去他曾是先皇眼中太子的不二人选。
自幼时,他就是个天才神童,四岁能熟背七十一本兵法,八岁能已诡阵困敌于深山八日,十二岁便敢带兵行军,且奇兵妙法层出不穷,根本不是兵法书能涵盖的。
而他最著名的当属那年的西域之战。
那年在西域有个神奇的人,他自立为王,称自己国家为大稷国。
他封自己为塔尔斯王,儿子为王子,管家为丞相,家丁为将军,还把从自家门口到集市的路给封了,禁止外人通行,名曰“塔尔斯商路”。
就这么一个二愣子,最后竟然真的有了一票死士,还有了像模像样的军队。
西域王懒得理会他,只当是个疯子发了疯。可有一日,塔尔斯王居然真的派人杀了西域王,这下整个西域终于点燃了火药桶。
倒不是西域国和大稷国的矛盾,而是西域国内部的矛盾。
西域王主张和大越和平共处,所以压住了一切认为“西域可以和大越一战”的声音,如今苍蝇拍一坏,就有苍蝇开始乱飞了。
万物发展总有个过程,循序而渐进。走楼梯还要一阶一阶上,吵架自然也要一段一段来,于是吵架吵到最后,不知哪个性子急的先拍了一个板砖,西域内战就彻底打响了。
说到现在也没大越什么事,其实本事也就没大越什么事,可关键就在那群蛮夷太丧病,为了互相嫁祸对方,竟然派刺客来大越行刺皇上。
当年先皇还在世,弗绍言十二岁,弗白珏也不过十岁,正是男儿血气方刚之时。
得知此事后,他率先将一纸军令下达韶关,后坐镇军中指挥五万大军动向,以其自创阵法,前后夹击分割战场,让越军只消一夜便直入琉璃城下。
从此西域再不敢滋事,而他自创的阵法也成为学士们研究的对象。
如此漂亮的一手,在当年看来,贤王小小年纪绝对是下了一步好棋,只待班师回朝,便一定是金龙太子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要说贤王爷也是个可怜人,本来好好的皇位招手就来,偏偏被文太妃给拖累了。”
掌灯来的小巧捻了烛心继续道。
“当年啊,贤王爷班师回朝第一件事不是论功受赏,而是摘官入狱。因为文太妃给陛下的酒水里下毒,企图弑君呢。”
这件事,其实是大越的机密,但在宫里几乎是人尽皆知,相传文太妃被遣送去北蜀时,金陵城数日阴雨不见晴,后文太妃死在北蜀时,又是连降三天暴雨。
于是又有人说文太妃有冤情。
当然,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试想,自己儿子正是如日中天时,再笨的人也不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出这等致命的纰漏。
更巧合的是,弗白珏刚被发配北蜀后,弗绍言就立刻被封了太子,蔺太妃亦母凭子贵,一举跃为了大越最尊贵的女性。
“不过,是不是真的有隐情奴婢不知道,但奴婢知道文太妃是个很好的人,知道体恤我们这些下人。”
说罢,小巧黯然垂首,似是回忆起了文太妃的生前,文静的太妃笑起来漂亮极了,像一朵刚开的兰花。
顾泠也黯然看向窗外,这件事,就算天下所有人不知,可是她知。
虽然隔了三年,但现在想来也犹如昨日。
她是孤儿,自小被叶楼主收养在烟雨楼,也是楼主钦定的接班人,而那时,楼中上下都以为她是个男孩。
当年的烟雨楼,是大越皇室的看家犬,是皇室的玩物,任皇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却仍被高贵的皇族看做是皇室光鲜外表下最肮脏的污渍。
叶楼主文武双全,为江湖中人膜拜的对象。可只有顾泠知道,他每夜都住在宫中,在纯金打造的华丽龙床帐里忍受非人的凌虐,凌晨回来时总是一身伤。
每次帮他上完药,扶他睡下时,他都会做恶梦握着她的手不让离开,但每每小憩过后穿上华丽的锦缎长袍,他又是那个万人敬仰的烟雨楼大当家。
她至今记得叶楼主看着她的眼神,怜惜又无奈。
他说:“阿泠,你有绝代的姿色,是万里难挑一的美人,可我终究是护不了你。烟雨楼存在一天,就要为朝廷效力一日,朝廷的命令,不可不从。”
顾泠尽管似懂非懂,还是点头答应了。
第二日,她便接到了一个口令,在陛下膳房下毒并嫁祸给文妃娘娘。
烟雨楼是皇室的玩物,是锦袍上的虱子,但皇室中年纪小的成员显然不知道这些。所以当她下完毒匆匆离开时,她因为撞到了贤王吓得不敢动弹,而弗白珏并不认得她,还把她掉在地上的荷包还给了她。
之后无数次,顾泠都在设想,如果某天,弗白珏知道当日他拾给她的荷包里,装的是陷害文太妃的毒.药,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也在之后的无数次,她都在想自己害死一个好人,会不会遭报应。
答案是肯定的。
天道昭昭,轮回果报,不由不信。
她是烟雨楼的顾楼主,是那个敢于挑战皇权,敢于改写烟雨楼历史的人,是那个不信天不信命的顾泠,最终还是栽在了命运手里。
爱就是人心最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