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
更鼓敲了两下,太监提的灯笼忽然一跳,他立刻瑟缩着重新挑亮了灯芯。
刚入秋,夜风居然已经这么凉了。
“大牛,你眼神好,快看看钦天司那里是不是亮着灯?”
这边高个儿的太监立刻望过去,道:“是了,亮着灯呢,难道说有贼?”
“……钦天司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偷的,都是些黄纸蜡烛。”
说起黄纸蜡烛,两个人望着长不见头的宫道,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大牛,今天不太对劲儿啊,我们回去吧……”
“我看行……”
正说着,一阵狂风毫无预兆扑面而来,吓得两人尖叫一声摔下灯笼更鼓,一溜小跑不见了踪影。
此时,狂风也吹开了钦天司南窗,吹散了窗前桌案上的一叠黄纸。
而阁中五人俱是凝神静坐,专心盯着一处,任由黄纸被风卷落在各处。
这五人里,坐在下首的四个,均是一袭藏青底子翡翠色掐边的正二品官员服,坐在上首的是个消瘦挺拔的身影。
一袭朱紫金龙对襟外裳,一顶黛色飞云压发冠,眉峰细润,凤眸微眯,人似笔锋明锐,唇角浅笑却温柔。
整个钦天司内寂静无声,四个钦天官盯着穹顶星盘看了许久,终于互相点头达成一致。
“启禀陛下,方才的北方异像是来自昶宫,昶宫穹顶上有东西召了一颗奇星来,且这奇星……微臣们一致认为是带着九沉悲命的天煞孤星,一身戾气浓重,还身带血色,日后恐会危及大越安危!”
另一个也拱手道:“微臣斗胆,敢问陛下这昶宫顶上究竟有何物?它能引来如此魔邪的奇星来,想必也是个邪物,不如早些……”
“这件事不劳你们担心,朕自有打算。”
沉若音鼓,清若泓泉。
座上之人微微挺身,一张妙手巧成的精致面容浮出黑暗,眼角带笑,却是高深莫测的笑。
“深夜打扰爱卿,朕着实过意不去,”十指轻点着紫檀木太师椅,节奏轻缓,带着莫名的压抑,“柳生,好好伺候诸位大人休息,切不可大意一分……”
“是。”
黑暗里走出一个低眉顺目的小太监,面庞白净,唇红齿白,漆黑的眼瞳,眸光定定垂向地面,微微翘起的嘴角,像极了坟头的纸扎人。
四人瞧见他,均是一愣,眼睛里闪出一丝疑惑。
可只是那一瞬间,这份疑惑就变成了他们最后一个表情。
敢建议皇上销毁昶宫穹顶上的东西,这些人的胆子可真是大呢。
柳生扔下丝线,眸中闪过一丝悲悯,随后转身朝上首之人垂目道:“陛下,奴才这厢办完了。”
弗绍言神色依然清淡,微微一笑道:“走吧,让我们去昶宫迎接一下顾楼主。”
“是。”
钦天司的灯火一闪即灭,留下一缕腥气随风飘散。
百丈高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红绡纱绫曼曼飘飞,青铜古铃靡靡喑哑。
皇城最高处的宫阙,相传其穹顶之上藏了上古珍宝,此言非虚,昶宫穹顶上的确藏有一把上古神兵,名曰颛顼。
此剑名为颛顼,乃颛顼帝引自身魂魄所铸,催入内力甚至可开山劈河。
但神器有神器的脾气,颛顼剑只认其主,致使旁人就算费尽心思夺得后也只能当作观赏。
传至今世,颛顼剑第二百七十三个主人,正是烟雨楼楼主,顾泠。
如今来说,称呼他作前楼主更为合适。
三年前那场四国联手的围剿中,顾泠身负重伤逃入瘴气弥漫的古芳林里没了踪迹,而后他的大弟子苏子寂继承衣钵。自那时起,烟雨楼与朝廷的关系便僵裂了。
弗绍言十分理解苏子寂敢于背叛皇室的义气,因为当年四国追杀令是他亲手下的。
但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他的狂傲是大越的威胁,如今,可是大越最值钱的棋子。
毕竟,北方盘踞的可是头凶狠的狼。
想起北方的战况,弗绍言不禁蹙眉,贤王于半年前起兵北方,举旗南下势不可挡。朝中上下皆是先帝儒臣,纵是他立刻壮兵也无济于事。
不过天助大越,顾泠回来了。以颛顼剑和烟雨楼做筹码,他不信换不来顾泠这只野兽!
流星飒踏,秋风灌袖,月光淌入高阁,将红绡都映作了银色。
穹顶之上,彩釉鲜明,千佛壁画栩栩如生,每双佛目都悲悯的俯视着一处。
那是块被锁链吊在空中的透亮晶石,琥珀色的身体里隐隐映出一缕剑影,世人梦寐以求的上古神兵,就像重刑犯一般被囚禁在此,上了一道道枷锁。
枷锁之下,九五之尊长身而立,挺拔的脊背似这琼宫高阁,稳稳立于黑风浊水中。
风声渐细,铃声渐低,正待万籁俱静时,阖目静立的帝王蓦然睁开眼睛。
“来了。”
琥珀色瞳孔微微一动,随之而来的竟是晴空里一道电光!
“轰隆——”一声,惊空炸雷忽然响起,万里深空刹那间亮如白昼!
紧接着,天雷滚滚而来,仿佛夏日里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撕裂的闪电,惊耳的雷鸣,不知惊醒了金陵城中多少户正在酣眠的人。
人们纷纷开窗探头,议论起这怪异的天象来。
就在晴雷炸开的夜空里,肉眼难辨的一道金光直射昶宫,与此同时,屏息蓄力已久的弗绍言腾空而起,迎头便朝金光撞去!
“陛下!”
柳生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同样足尖一点便要去阻拦主子。
可堪堪慢了一步,他刚掠出去,前头朱紫的身影便撞上了金光,两边厢猛力一碰,硬是迸出了一片烟花般绚烂的花火。
柳生看着眼前一片五颜六色的火光,满脑子都是彩色的烟花,腿脚不自觉一软“扑通”坐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阁中一阵凉风卷过,擦着柳生的面颊落在了阁中。
还是那道朱紫的身影,压发的飞云冠被震碎,泼墨长发披了满肩,怀中却是多了个娇小的身影。
是个姑娘?
坐地的太监猛然跳起,不可思议的揉揉眼睛,但那玲珑的身子,垂地的长发,确是个姑娘无疑啊。
陛下不是来接顾楼主的么?怎么接回来一个姑娘?!
但弗绍言并不意外,他的目光温柔氤氲,仿佛江南醉人的花雨,沉了最深处的情思。
似乎是被盯得太久,阖目的少女长睫一扇,缓缓睁开眸子,重黑的瞳深邃迷人,却是一片茫然。
视线转了一圈才落在弗绍言脸上,他不由屏住了呼吸。
怎料过了许久,神色木木的少女才吐出了第一句话:“你是谁?”
三个字,不仅弗绍言愣了,连柳生也愣住了。
顾楼主居然不认得陛下?这姑娘真的就是顾楼主么?!
弗绍言眉间一滞,眸光一转回问道:“你又是谁?”
少女双眼迷茫,似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半晌才道:“我……叫顾泠。”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一双桃花目缓缓移动,看看红绡,看看屋檐,看看穹顶,最后看向星空。
“这里是昶宫?”嗓音细小轻曼,似在喃喃自语,“真的是大越,是昶宫?”
记得大越还记得昶宫,却不记得他?
弗绍言忽然想笑,却又如何都笑不起来。
“那你可还记得烟雨楼?”
提及烟雨楼,少女眸子里闪过一丝明光,却也只是一闪即逝,片刻后,她摇摇头:“不记得。”
话音刚落,眼前蓦然一黑,少女脑袋一歪重新陷入沉睡,仿佛入了画一般静美。
柳生这才垂下手指,重新垂目瞧向地面。
“走吧,”弗绍言紧了紧手臂朝柳生道,“去内务府填个金陵泠氏的花名册,将昭阳殿偏殿腾出来,从这刻开始,她不再是顾楼主,而是宫女泠氏,明白么?”
“遵旨。”
一夜风波掩未息。
帝都金陵夜起异像,不光闹得百姓们议论纷纷,也敲出了数只山虎。
消息传到北蜀时,修长双指轻轻一捻,上好的梨花笺便碎做了粉末。
“她居然还敢回来?”
薄唇嫣红,勾出一道妖冶的笑,凤眸流转间,透出寒霜般的杀意。
“传本尊的指令,见到顾泠,一律杀无赦。”
“遵命。”
话音刚落,跪地的黑袍人一闪便没了半分踪迹。
披着赤金的晚霞,倚窗之人苦笑一声,仰头饮尽了杯中醇酒。
阿晓,你若在天有灵,就好好看着,看看顾泠会怎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