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建设社会主义大食堂,每家每户的大人要集体劳动,孩子就要轮流给集体放猪。轮到的时候,三个人就不约而同一块赶着几十头猪满坡的放。
村里没开垦的土地太多了,到处是沟沟坎坎,到处是水洼、草场、小池塘,远不是今天群众惜地如金的情况。
在别人看来很辛苦的工作,到他们三个人手里,就产生了无尽的乐趣,把一群猪要么赶到一个小池塘边上,让猪先吃草,然后自己到池塘里洗澡睡觉,三个人坐下,两个下“五棍”旗,(有的地方叫“扎方”,一种在山东农村的民间石子游戏,横竖五道杠,棋子可以组成三斜、四方、五大棍等阵形,这样就可以反复吃掉对方的棋子了),一个人围观;或者,不下棋,三个人围着小池塘捉泥鳅、找菱角。还可以找个小山包,三个人一个人一个角,猪不听话的,就扔石头,把离群的猪圈进去,互相密切协作。有时候,还要作赶猪鞭子,找根长棍,拴上尼龙绳,练习甩鞭子,然后是满山鞭子炸雷般地响,一切都逍遥自在。
一到秋收,各家要轮流找人看场院,看坡。
我家里几个男孩子里,父亲是看坡最多的。父亲也很喜欢这项工作,因为一旦看坡,家里或者村食堂里没吃饱,村里的花生、豆子自己说了算,都可以吃。花生生着吃就可以,豆子刚摘下来,还没来得及打出豆子,就点上一堆火,拿着如烤串般烤着吃,豆熟不迸,烫烫得,也香香的,及不得剥皮就放嘴里。
如果运气好,能在坡里捡到点兔子屎,可以卷烟抽。父亲最早抽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先用兔子屎卷烟,也抽过葫芦藤,好的时候有烟叶,后来生活稍好了,就买烟卷。
1964年,1965年,刚刚十一二岁,父亲、连忠、衍科他们就替村民小组值晚班了,有时候,三个主动一块。晚上,三个人拿着小铳子(一种小土枪),围着新村、老村转上几圈,偶尔放几声炮,搞搞恶作剧。
春天,三个人一起躲在个小沟坎里,点上木条柴禾搓手取暖;夏天,他们造个小网子,拿个桶,到村前的哈喇河里捉小鱼,摸泥鳅,有时到村东铁矿流出的溪流里找菱角;秋天一起偷大集体的花生吃;冬天,一起套兔子。
不必以村小组为单位的活动,基本都是他们三个一块的。
村里选几个年轻人到荆山洼去推煤,三个人就一起报名,凌晨两点就吃点瓜干,推上单轱辘小车,和村里大队伍一块出发,清晨五六点钟到荆山洼,然后,每人推一百四五十斤的煤走六十多里回家。
那时的交通网还没成形,有时要过沟渠、山岭,沟沟坎坎,单轱辘小车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了。那个时代,一个村里,除了个别村有辆马车,哪有比这个更先进的运输工具呢?
路上,他们苦中作乐,去的时候,精神百倍,唱《东方红》;回的时候,神情萎靡,成年人就轮流讲荤段子,他们三个就跟在大家后面笑。
回到村里,他们可以得到工分,村里高兴了还管一顿饱饱的瓜干。
谁都有年轻力壮,风华正茂的时候。唱着《东方红》,赶着一群猪,伴着单轱辘小木车的吱悠声,父亲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无忧的时光。
因为看坡,父亲练就了一身好胆量。
五叔说,有一年,村里南尧地里“闹鬼”,慈母山东边的小山上一到晚上就有母女两个哭。
头一天晚上看坡的回来,吓得得了病,不敢去了,村里没人敢去,父亲就自告奋勇,到大队里说,“我去”。
第二天,父亲安然无恙地回来,没有半点惊慌,问到闹鬼的事,父亲很淡定地说:“有两个女人晚上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是,那晚,围着山响了一晚上的土炮,周边的小光甫、坡楼、栾家庄看坡的确实都听见母女哭了,吓得一有哭声就放枪,你一枪我一枪,响了一晚。父亲没放一枪,不就两个人哭么,都放枪,还省得出去转悠了,安心在草棚里睡了一晚。
几十年后,父亲到我家住了一晚,与父亲出去散步,我问过这件事,父亲说:“就是有两个人在哭啊”。
父亲不仅胆量好,而且聪明。过去乡上农机站只供村里一台拖拉机,那时,村里能把拖拉机的柴油机拆开,又能组装上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叫现雷,另外一个是父亲。
因此,镇上农机站站长看好了年轻的父亲,要父亲出去学习深造,但得知父亲大字不识一个,此事罢了。于是叫村里一个小父亲几岁的上过高中参加培训。
这是父亲一生里少有的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现实就是这样,要实现一个理想,东风有了,但有时就是没有船。当然,如果父亲去深造学习了,说不定也能混个村官当当,也不一定有作者本人了。
关于不识字,不上学,真真实实的是父亲一生的痛。
但父亲是超过爷爷的,据说爷爷只会画自己的姓,父亲是会写名字的。好多年后,上级组织识字班,开展扫盲活动,父亲会写了自己的名字,还会写山石田土,一生里,我只知道父亲会写几个字。
爷爷虽然很想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据说学了好久只会写自己的姓,索性就不学了,说太老了,这名字太难写,怪起了自己的父亲,说给自己起了个太难写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