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世前,两人种了好多地,如今一个人了,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秋天来了,种在河崖边的高粱要收。早晨吃过了饭,父亲慢慢地站起来,到西屋里找出镰刀,拿个小板凳,到院子里,脸盆边坐下,蘸上水,在磨刀石上磨了几个来回,拿起来用眼瞅瞅,用手指刮刮钢刃,再磨几下。差不多了,拿起来,别在腰上。
然后,找一捆绳,挽起来,绕过腋下,套在脖子上,推起单轮土车去收割。
高粱不太多,只有一亩多一点。但只有一个人,难免孤单,割一段时间,累了,就到崖边上去抽烟,不同以往的是,现在是他一个人了。如果是以前,还会有母亲在一边,倒上热水,说说笑笑,父亲烟会抽得很悠闲。而每次休息的时候,往事会涌到父亲的心头,伴随的是叹气,在叹气里休整自己的打算。
毕竟,还有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我和妹妹就是父亲的希望。三十几岁,责任全落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而且这个责任,必须永远地挑下去,直到他们成人。而,要成人,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日子只能一天一天过,父亲在无边的期望里,守望着两个孩子。
看看太阳,过了正午,还有两个没吃饭在外玩耍的孩子,幸好,父亲转身的时候,儿子女儿来了,看到我们,父亲脸上一阵欣慰,把镰刀又别到腰上,冲着我们喊:“别过来了,高粱地里不安全,别划着脸”,我们就在一边等着。
父亲手脚很麻利,大捆大捆地抱起来,用短小的高粱杆作绳,放到单轱辘车的两边,用准备好的绳子绑到车子上,割得多,高粱在车上堆得高高的,父亲推车的时候只能一点缝隙看到前面,地面也看不到,只能凭经验踉踉跄跄地走。
父亲种高粱的地在河崖上面,河崖很高,很陡,直切下去,接近两米,而路就在崖边,要走过这条小路,到宽点的地方有二十多米的距离。我和妹妹大声地在前面给父亲大声吆喝着,让他看清路。忽然,父亲脚下一滑,踩到崖边,连人带车一起翻到了崖下。
妹妹吓哭了,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好。父亲趴在地上,好长时间,慢慢坐起来,呻吟了几声,看看车子摔得怎么样,好在高粱在下面,车子应该没问题。父亲把绳子解开,把车子翻下来,放到地上,重新把高粱绑到车上。
要推上河岸,有一个斜坡,看到状况,我跑过去,和父亲一起用力,推到岸上,停下,父亲拍拍身上的土,心疼地问我和妹妹:“都饿了吧?咱们回家。”
很多年后,父亲生病,到医院做胸部CT,取出胶片和报告后,报告上明明写着“右肋第四根和第五根肋骨骨折旧伤”。拿到胶片那会儿,我就呆呆地站在那儿,半天没动,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掉下绝壁的那次。
即使断了肋骨,父亲仍然把高粱推到场院放下,不吭一声,回家给儿子女儿做饭。
还要问上句儿子女儿想吃什么。
其实,父亲还能拿出什么来,能买什么来啊?
然而,祸不单行。
那年秋天,下了一夜的雨,小哈喇河发了最后一场洪水。尽管已家徒四壁,第二天,我们家还是失盗了。
早晨醒来,大门大开着,父亲秋收完准备播种小麦的碳铵不见了,牛车的轮子不见了,偷盗者的脚印,顺着村东的小路渐渐模糊。
父亲到大队去跟支部书记说了,村里也没有办法。那天,父亲倒背着手,一句话也不说,顺着那串脚印走了一遍又一遍。
我和妹妹跟在后面,父亲无计可施。
夜晚,父亲彻夜难眠,偶尔燥热的月光在秋末忽然变得清寒,透过破损的窗户纸照射到炕上,被子、席子全是毫无生气的灰色,一切那么萧瑟。
在一对雏鸟一般的儿女面前,父亲什么也没说,没叹一口气,父亲要做的只是往前走,毫无目的的领着两个孩子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