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中,确是有一个人的身影出现,然而此人却早已丢了一半的人形。
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眼窝深陷可见白骨,脸上细细密密的伤疤和皱巴巴的皮肤混掺在一起,可以想象出当初是被严刑拷打后活活挖去了双眼。再看四肢也就剩下双手可以活动,双腿早已被截掉,裸露的皮肤上长了许多暗疮。
“你来此地有何贵干?”虽没有双眼,那人却能清晰地辨别司空念所在的方向。
“我……这……”司空念还有些说不出话来,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才又开口道,“恰巧路过此地,心中好奇便进来看看。”
“你不是京城人吧?”
“初来乍到。”
“难怪……”那人沉默一阵,虽说眼不能观,但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倒也没有半点怯意,叹息一声道,“我大理寺在世间早已销声匿迹,你来的不是地方,还是早些回去吧。”
父亲身为大齐当年的要犯,于情于理司空念不该跟一个初次谋面的外人提及此事。然而他心中多年的好奇作祟,岂会如此容易便放弃?何况眼前人只是个瞎子,就算自己旧事重提出了什么岔子,也没人看见过自己的模样。于是他给自己壮了壮胆。
“不瞒您说,家父大概与此地有关,所以心生好奇。”
“家父何人?”
“家父孔年。”
“……”
沉默良久,周遭静得司空念心里发毛。
“没想到,没想到!时隔这么些年,还能听到你的名字,见到你的后人啊!”那人突然如抽了风一般,表情狰狞,又有些痛苦,大声吼道。
司空念呆呆地立于一边,看着那人如中了邪一般浑身颤抖。
那人伸出一只手来,指向东面墙上,司空念将蜡烛移了过去,破旧的墙壁泛着灰黑色的光泽,墙壁上挂着一排画像。烛光过于昏暗无法辨识清楚画的具体是些什么,但远远看去能看的出是人物肖像还有文字评述。
“自我大齐开朝以来,一共经历了六代大理寺卿,每一代上任前都会将画像挂于此处。想我大理寺曾经辉煌一时,朝廷的重要案件都需交我大理寺审理,世间正义也由我大理寺主持……”
那人述说着大理寺昔日的辉煌,司空念却没用心去听。他在墙上只看到了五张画像,最南端一处空空落落,墙面也比别处干净许多。显然,这里曾经有过一副画是悬挂于此的,画上画的是和许人物,最终为何而摘画,他心中也猜测到了几分。如今只能得见这空空荡荡的墙面,令他倍感失落。
“孩子,你叫什么?”
“司空念。”
“司空念司空念,思孔年……”那人喃喃道,又长叹一声,“当初我是令尊手下的二徒弟,事发时有公务在身不在京城,赶回来后只知师傅当年冲撞了皇族,引得尤贵妃和左司马大怒。加上师傅多年在朝中秉公办案,积怨不浅,也并没有人出来为师傅说话,反而纷纷落井下石,最终酿此大祸。大理寺从那时起便被罢黜,相关人等惨遭灭门。我因为当时不在京城,才苟活下来,挖去双眼砍掉双脚,活脱脱一个人棍……”
往事重提,心中的旧伤口如刀割般绞痛,那人说着说着已经呜咽起来,却欲哭而无泪,只好用双手奋力地敲打着一边的石柱。
爹娘的真正死因叔父并不曾提到过,从小他只能一次次地猜测。当他在南宫阁翻阅往年朝中事迹时,这一轰动朝野上下的大案倒是让他猜到了几分,然而案发原因却仅仅是简简单单的冲撞皇族,如此潦草的解释令他费解,该怎样冲撞才会酿此大祸呢?如今已有当事人确认,给出的说法却依旧是冲撞皇族,此中详情又怎能不趁机问个清楚?
刚要开口,那人却先问道:“公子如今居于何处?”
这个突然抛出的问题让司空念猝不及防,他心中有些没底。若是此时说出住在方家会不会遭人鄙夷,毕竟叔父曾说过,这方家也是自己的一大仇人啊。可若不实话实说,似乎又一时找不到什么好的借口,这金陵城他还刚来不到两日,随口胡邹个地名怕是没两句便露了陷,眼前人又是前辈,恐怕没那么好骗。权衡之下他心一横,答道:“因好友相邀,暂居大司徒府上。”
“哦,方霍啊。”那人的语气并没有变得愤怒,只是有几分不屑。
“这位前辈,还未请教尊姓大名。”趁着没被追问,司空念赶紧转移话题。
“呵,我哪能算什么前辈呢,不过一个废人罢了。我姓何,单名一个彦字。”
“何前辈,能否再为我讲讲家父落难之事。”司空念心中急切,这冲撞皇族的谜团在他心中暗暗隐藏了二十年,如今终于看到了解开的希望。
谁料何彦摇摇头道:“当年我天资一般,只能为令尊跑跑腿,对于令尊的事情知晓得并未清晰,倒是我的大师兄高远深得令尊欣赏,办案时常常带于身边……”
“可知高前辈现在何处?”司空念急切问道。
“唉……”又是一声叹息,“与孔家一样,高家同样惨遭灭门……”
一时间司空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罪过造成了如此惨绝人寰的结果,看看眼前这失了半个人形的老人,或许还算是从轻发落了吧。
“那么此事,当今还有谁会知晓?”
“或许,除了当时作乱的尤氏和卫扬,再无他人知晓了吧。”
司空念怔怔地望着那片空出来的墙面,心里就像掉入了无底深渊,说痛楚却寻不到痛点,这样的结果是他早就料到的,却从未有人证实过。今日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终于给他的那颗侥幸心盖上了棺材盖。
“公子还请节哀吧,如今卫家实力之强大,朝中无人能出其右,公子切莫想不开以卵击石。我想当初师傅舍命救你出来,也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为了他而自寻死路吧。”
司空念摇了摇头:“我自不会那么傻。只是想起爹娘曾经的苦难,心中不忍罢了。”
“公子若是想祭奠亡父,随时可以来这大理寺,不过切记不要给旁人发现了。大理寺被查封了这些年,虽说早已淡出视野,但也还是一处禁地。若被人觉察,怕是不利于公子。”
“谢过前辈。”司空念躬身作谢。
“我见你为人忠厚,还是要提醒你几句,在这京城之中,暗流涌动,你的真实身份切不可明示于他人。不管你是来京城入仕也好游玩也好,还是劝你早日离开这滩浑水,免受牵连。”老人声音沉沉,却忠言逆耳。
司空念感谢再三,才缓缓离去。
何彦望着少年转身离去的背影,鼻子一酸,心中哀嚎:师傅,当年你舍命保出来的骨肉,终于回来了!金陵城中,必将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啊!
司空念怔怔地走着,心里愤闷,大丈夫立世,有姓而姓不得,有仇而报不得,只能眼睁睁地伺机而动,若是这机会一直不来,岂不是要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不成?
夜色浓浓,灯火渐熄,街头行人皆已散去。正如在南宫阁时心有不快一样,只不过那竹林换成了墙头,他翻身而上,肆意地穿行在这天地之间。风儿在他耳边呼啸,苍穹里一轮明月安静地看着人间烟火,一切都是那么地冷漠,没有人能帮他,没有人会懂他,没有人会知晓他的痛苦……
就在他心中暗暗挣扎时,耳中倒是听见了一些杂音,凭着他多年清修时练就的辨音能力,很明显那是另一个脚步声,很轻很轻却向自己这边追来。
司空念倒也不慌不忙,反而放慢了步子,回头瞥了一眼来人。
这不正是昨天送他们进城的那位御史台中丞么?一袭白裙在夜空下显得很是惹眼。
发觉自己被发现了,中丞大人更是牟足了劲朝司空念追来,要知道这姑娘的轻功在这金陵城中可是数一数二的,缉凶追敌从未有过追不上的。
司空念心中正是不快,眼下竟有人欲与自己比试比试,倒也有趣,权当是无聊图个乐吧。
他轻笑了一声,故意放慢速度让姑娘追近了,眼看着没几丈远的距离,便又一个加速拉开差距。如此这般几次,姑娘却依旧未放弃。他心中暗暗好笑,怎么会有这么执着的傻姑娘?明知自己追不上还偏要追。
这姑娘也看出了司空念的把戏,尽管用尽全力也只能望其项背,心里只能干着急,边追边叫道:“别跑了!你给我站住!站住!……”
眼见着已到了城郊一处僻静的地方,再跑就要出城门了,司空念也就停了下来。他本以为她会知难而退,谁知却真的一路跟了过来,如此戏耍一个姑娘也不是个办法,再说真要打起来他也不惧她,停下来等她也无妨。
姑娘终于见着了希望,心中窃喜,让他停他还真停了,这人傻吧?一个健步腾跃而起,手于腰间握紧了剑柄,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司空念见状倒也不慌不忙,待姑娘快要落地时一个闪身退了几步,接着便听见一声惨叫,姑娘摔落到墙头下。
原来刚才司空念所立之处有一个凹槽,凭借他多年竹间行走的经验他才能勉强立于这凹槽上,一般人哪能做到?姑娘一脚踩了个空,连人带剑摔了下去。
司空念轻轻一跳也落了地,悄无声息。
“你……你暗算我!”姑娘气急败坏,却又痛得不能多说什么。
“哎,讲道理好不好?刚开始是你要追我先,我招你惹你了?你说站住我也站住了,谁知你还要拔剑,有话好好说不行么?”司空念望着她,女孩倔强又气愤的表情让他暗暗乐开了花。
“我……我那是……谁让你大晚上有好好的路不走,飞檐走壁来着?我那是保卫百姓安危!谁知道你是什么居心?”姑娘气鼓鼓地说道,边说边皱着眉不断轻抚着受伤的脚踝。
“怎么样?落地伤着脚了?”司空念靠近了些,关切地问。
“要你管?”姑娘白了他一眼,又把剑往面前一摆,义正言辞地警告道,“你离我远些,大晚上的要乘人之危小心我跟你拼命!”
说完捂住自己右脚受伤处,看表情,疼的是越来越厉害了。
司空念没理会她,径直上前蹲下道:“崴了脚吧,要正骨的。”
“废话!”女孩见他凑近了,倒也没有嘴上说的那种警觉,反而很大方地任他蹲在自己身旁。
实际上,自打昨日见面起,虽然眼前人听命于方家,但她对这个少年还是心存好感的,何况昨日他还救了她一命,刚才追来也只是出于好奇,想探探此人的武功到底有多深。眼下他虽凑近了,女人的直觉让她相信,眼前人是可信任的。
“我在书上读到过正骨之方,只是还没有试过。”司空念脸上闪过一丝坏笑道,“要不让我试试?”
“不要,”女孩瞪了他一眼,“谁知道你能不能行。”
“嗯,我行不行不要紧啊,接下来你行不行?”司空念乐了,半开玩笑道,“这黑灯瞎火的,又是在郊区,你怎么办?对了,想起来了,我跟你说啊,这崴脚就要早治,晚了就越来越严重,跌打损伤一百天大人应该听说过吧……”
女孩流露出左右不定的神情,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这样吧,我去帮你雇辆车来,只是这夜已深了,我不确保能很快找到车夫啊,而且我初来京城你也知道,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找到了车夫,也不一定说的清这个地方,你可要保持耐心哦。”说完司空念装作转身要走的模样。
“哎哎哎,等等,”女孩急了,“你不会打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吧?我都受伤了……”
司空念忍住笑意,又蹲在女孩身旁,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那,待会我帮你正骨,第一不许喊疼,第二不许打什么坏主意。”
女孩先是一愣,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还能打什么坏主意?你不打坏主意便好……”说完倒还流露出几分羞涩状。
司空念捧起女孩受伤的那只脚,脱去鹿皮靴,慢慢褪去那蚕丝足袋,一只纤纤玉足便呈现在眼前,只是脚踝处已经红肿了一块。
第一次见姑娘的脚,司空念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发什么楞,还不快干你的事情!”女孩见他有些迟疑,催促道,却已红了半边脸。
“好,好。”司空念连忙答应,专心回想了一遍当初书中所写的方法,一手托着足底一手握住小腿下端,尝试了一番。
“啊!!!……”女孩一声惨叫,声音划破长空……
“哎呀,不好意思,方向反了……”司空念也惊出一声冷汗。他努力定了定神,重新来过。
“啊!!……”又是一声惨叫,“大哥,你到底行不行啊?”
“我不行你行啊?”虽说司空念心里没底,嘴上倒是硬得很。
“啊!……”再一声惨叫后,司空念觉得摸到了门道,又试了一次,只听见骨头里咯噔一声响。
接着又是一声“啊!啊……”的叫声。
这回倒也不是惨叫了,反而听起来有些享受。
“好了吗?”司空念问道。
女孩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回收了收脚:“好多了。”边说边自己穿好了足袋和靴子。
司空念顺手拉她起来,她也没有推辞,江湖儿女嘛本也没有大家闺秀那些鸡毛蒜皮的规矩。
女孩在地上走了几步,虽说还有些疼痛,但已经舒服了许多。
“这几日还需静养。”司空念道。
女孩白了他一眼:“哪有那闲工夫,最近差事盯得紧呢。”
月光下,女孩俏皮的表情甚是惹人喜爱,司空念不禁盯了一会儿。
没有见过多少女人的司空念对于女人的了解大多还是来源于书中。原本以为越是美丽的女人越能够给人好感,比如倾国倾城的姜婉烟,白鹿院那会引得多少少年倾慕。然而眼前这女孩论长相只能算是姣好但并不出众,却让他心中莫名亲切。
“看什么看?”女孩觉察到了司空念的目光,有些羞涩。
“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本姑娘姓金,名巧儿。”女孩大方地说道。
“金巧儿。”司空念跟着念了一遍。
“嗯?”
“先往前走一会儿吧,若是没有马车,再想办法。”司空念道。
“只有如此了。”金巧儿轻轻拍了一下他,抱怨道,“都怪你,没事跑这么远,这回要回去还要走好久…….”
司空念笑着回嘴:“你不追我哪会跑?”一边搀着金巧儿,一步一步往前走,“你一姑娘家,为什么找了个捉贼的差事啊?”
“我们才不是捉贼呢!”女孩一脸的认真,语气中透着自豪,“我们御史台,可是直接听命于当今圣上的,办的都是朝中大案!”
“哦哦,那,你一姑娘家,为什么找了个办案的差事啊?”司空念继续问道。
“你以为我想啊?”金巧儿轻叹一声,眼睛里闪现出一丝落寞,“有几个女儿家,会从小习武,长大当差的呢?”
听她如此说来,他心中明了,她应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