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宫阁清修那会,司空念听说过洛阳纸贵长安米贵的典故,本是不以为然,这纸与米又能有什么区别呢?然而今日进了这金陵豪门中,才明白,有些事物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那只能是想当然了。
大司徒府上,不论衣食起居那都是极尽讲究,吴江绸坊的丝锦青衣,晚晴楼大厨的招牌菜,段瑞祥的金线蚕丝被,都是赫赫有名的珍稀,即便是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司空念也早有耳闻,却无法得见,来这方家仅仅一趟,全都齐活了。只可惜仅有自己一人享受,老阁主却还在庐州受苦,想来便心生愧疚。
第二日,为了答谢与欢迎司空念的到来,方家二少带着他逛了一天金陵城。城市之大自然是庐州所不能比的,看起来百姓安居乐业,集市井井有条,依旧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傍晚,二少又在晚晴楼设下宴席。
这晚晴楼可是名扬四海的酒楼,外地人进了京若是有条件的必会来这晚晴楼中点上几个菜享用一番,加上京城大小官员的宴请活动也都愿意设在这里,所以总是一座难求。
几个小二见着方家大公子摇摇晃晃就进来了,慌忙满脸堆笑。从情形一看便知方恒邑一定是这里的常客、贵客。
进了门,一楼是堂食,面向公众开放,但放眼望去已是锦衣华服,一般老百姓哪会花这个冤枉钱来这里吃饭呢?小二径直领着他们上了二楼,二楼都是雅间,能在这里用上餐的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熟客了,没有点社会资历光有钱可是来不了的。小二继续带他们上楼,三楼是阁楼,算是金陵城中集市区的制高点了,房间独此一间,不仅能尽收半个金陵城的风景,更是无人打扰也不必担心被人偷听了说话。
三人坐定,不必吩咐,店家便开始上菜。晚晴楼菜品的色香味司空念昨日便已领教过,确是人间美味。习武之人,尤其是要习练轻功身法之人,最忌讳的便是过了酉时还要进食。司空念坚持了那么些年,本以为是自己毅力异于常人,如今才明白,只是没有遇到珍馐美味罢了。
唯美食与好姑娘不可辜负,既然没有好姑娘,那美食怎么能错过?也是好些天在外风餐露宿吃了苦头,方家两位公子胃口格外的好,席间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已是酒过三巡。
人一旦喝多了就容易感慨,感慨些心中的是是非非。
方恒邑喝得微醉,想起昨晚父亲的言语,心中不禁涌起几分伤感,端着酒杯感慨道:“父亲一生操持忙碌,伴君左右,以天下江山社稷为重,时刻记挂着百姓民生,鞠躬尽瘁,如今却让卫扬那条老狗占了上风!凭什么?”
见哥哥如此愤愤,方恒轩似乎听出了些名堂,关切问道:“昨晚我和司空兄走得早,爹爹后来可是跟你说了什么?”
方恒邑一声长叹,但有外人在场他也不宜多说,只是叹道:“不过是些朝局政事罢了,如今卫家得势,爹爹有心无力啊。”
一旁啃着鸡腿的司空念暗想,当初你方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要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收买各路官员,就算卫家本没有这个意愿,景帝势必也要扶持一方势力以求平衡。如今这局面,只能怨自己不懂审时度势罢了。
“爹爹平日里常常教导我们,以江山社稷国家利益为重,不该纠结于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可如今卫家的势头咄咄逼人,我们方家不得不寻求自保,让司空兄见笑了。”方恒轩解释道。这才是司空念进京的第二日,眼下朝局的水有多深路有多难,他怕司空念知晓后早早便知难而退了。
“司徒大人一向爱民如子,在百姓之中颇有口碑。”司空念笑着举杯敬道。
“司空兄,不如留在这京城,与我一起辅助爹爹可好?”方恒轩以为司空念的夸赞是发自肺腑的,顺口说来谈谈他口风。
司空念早知会有如此提议。虽然按照计划,他应当投身大司徒的门下再做其他打算,但是这个提议出自任何人之口都行却唯独不能出自方恒轩之口。若是方恒轩现在就急着跟方霍提起此事,未免显得有些过于仓促。方霍多疑,自然会觉得他另有居心。
司空念忙摆手道:“我来这京城本只是来长长见识,一介布衣岂敢高攀呢?”
方恒轩只当他是客气,不过也不急于一时相劝,两人只是继续喝酒。在这个人心叵测的名利场中,他宁可相信一个自己五年不曾谋面的故人。
“哎,三弟,司空兄弟刚来京城,荣华富贵还没好好享受一番,你就逼着人家给你做事,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方恒邑说道,举杯敬酒,“司空兄弟,我先敬你一杯。本应当多陪你在这金陵城中游山玩水,无奈公务缠身,恕难作陪。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一声,不必客气拘礼,一定照办!”
说完一饮而尽。
司空念忙回敬。
就在三人觥筹交错之时,门口候着的两个小厮敲门而入:“老爷有急事找二位少爷相商,还望二位少爷速速回去一趟。”
三个人酒意正浓,如此一出兴致全无,方家二少只得悻悻离开,留下司空念一人守着一桌子佳肴。
望着满桌珍馐而他又根本吃不完,恨不得招呼几个穷苦人上来共享。想到在南宫阁时的日子,一米一汤皆珍贵,半年不识肉味,老阁主要是眼下能在身边有此口福该多好。
这么一想他也少了几分胃口,匆匆吃了几口菜起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方家兄弟刚刚走得匆忙,倒是结账了没有?这京城首屈一指的食府,价格也不必多想,自然不是他可以承担的,若是帐还未结,那可如何是好?望着窗外的满城灯火,走这窗户翻出去倒是可以一走了之,然而这样做是不是太损了些?在深山老林中用不到也不觉得银子的好,到了这繁华都市中才明白,凡事都离不开钱啊。
心里正纠结着,一个小二烫了壶酒端了进来:“这位爷,刚才方家公子吩咐了,再给你备了点酒,若是不够尽管再吩咐。”
司空念见状,忙叫住小二,厚着脸皮问道:“这位小哥,刚才方家公子走时可曾付了钱?”
小二像看怪物一般打量他一番,看得司空念心中直发毛。好在这小二在这晚晴楼里待了多年,什么样的客人他也见过,估摸着眼前这位又是一个失心疯的,连忙堆上笑脸道:“公子这是说笑呢,本楼,包括这条街,那都是方家的产业,方家少爷在这摆酒就跟在家中吃饭一样,哪有付钱的道理。”
“哦……”司空念明白过来,怪不得昨晚在方家还能吃上晚晴楼的菜,原来如此。
出了门,已是万家灯火,司空念在集市中游荡,漫无目的。这些天天气渐暖,加之他喝了些酒,感觉自己身子软绵绵轻飘飘的。这座叔父口中充满罪恶阴谋的都城,在他眼中却看不到半点阴暗,叔父是不是过于极端了呢?
他跟着车水马龙随意游走着,周遭有太多他不曾见识过或者只在书中读到过的东西,随处可见新鲜事物让他好奇。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就在他跟着热闹东张西望时,恰巧路过一条冷冷清清的巷子。这条巷子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那么的突兀,却没有人会去理会,巷子口望进去阴森森不见底,却没有一个人出入,仿佛早已被人遗忘。
司空念心生好奇,这是何处?
从巷口入,走了一段,依旧不见人影不闻人声,所幸清冷的月光下还能依稀看见前方脚下的石块,路边杂草丛生也没人修剪。再走几步,不远处显现出一只看门的石貔貅来,原来这巷子尽头竟是一处府院。走到近处可见还有一只貔貅倒在杂草丛中,院门的台阶上已长满苔藓,两边的门柱早已掉了朱漆,大门紧闭还能依稀可见曾经封条的痕迹,再抬头往上看,门匾也早已难寻昔日的模样,只能从字的轮廓中依稀揣测。司空念描了半天,猛然发觉,这里不正是大理寺么?
冷冷的月光照在地上,司空念打了个寒颤,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又重重地默念了几遍:大理寺,大理寺,大理寺……
小时候叔父虽不愿与他提及他的父母,但长大后有次醉酒倒是说到过。依叔父所言,他的父亲当年正是供职于此,后来惨遭卫家的诬害与追杀。
从小到大第一次,司空念觉着自己离父亲的距离如此之近。
他藏在阴暗中平复了一下情绪,一个纵身便上了围墙,围墙那端却是另一幅景象。不远处喧嚣的集市还能远远看见,一片片暖黄色的灯光仿佛人间天堂,而这院内则只有冷冰冰的月光和眼下随处可见的荒凉。乱石杂草随处可见,建筑早已破败不堪,仅仅是一巷之隔,却是两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就是父亲曾经生活与办案的地方?他心中坠坠的,脑海中勾勒着父亲在此走动的画面,父亲的影像却是如此模糊,因为他压根就没有见过只能单靠想象。
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决定进院去探寻一番。
凭借他练就的一身好轻功,很快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正堂的大门前。大门虚掩着,透着门缝望进去,里面没有灯火,根本无法看清内部的陈设。
这里大概早就被人所遗弃了吧?
这么想着,他小心翼翼将门缝拉开了一些,侧身探了进去。借着门缝洒进来的一些月光,勉强能够看到些东西,屋里并非他想象的那样杂乱,反而收拾的井井有条,不像是常年荒废的样子。
难道这里还有人住?司空念倒吸一口凉气,立马警觉地翻身上梁,四处张望一番。
就在他困惑之时,一个声音让他一惊。
“来者皆是客,何必做梁上君子呢?”
声音就来自屋中,司空念心头发慌,不知该不该答应,刚才喝得微醉的酒意立马全醒了。
“这也真是怪了,我大理寺被废黜了这么些年,竟然还能有人惦记着,公子如不是想来行偷窃之事,不妨下来吧。”
司空念心一横,这么在梁上待着也不是办法,时间久了反而让人觉得居心叵测,不如下去说明情况,反正他也没偷没抢。
这么想着他干脆翻身下梁。
“门边的柜中有半根蜡烛,还有两块火石,就是不知道这火石还打的着打不着了。”屋中人又说道,循声望去司空念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只好照着指使先去打火。
火石应该许久未用,有些受潮,打了好一会儿他才将蜡烛点燃,微弱的烛光在黑暗之中一下子显得清晰明亮。
司空念端起蜡烛,朝那声音方向照去,跳动的烛影下,眼中所见着实骇了他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