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念送完金巧儿,才又急奔回方府。
方府正门口停有一辆马车,一名下人正在马车边候着,来回踱步。
如此深夜还会有人出入么?司空念心生好奇,然而他并没有多想。首先他要考虑自己的问题:是该走正门还是直接翻墙而入?走正门,怕是让人起了疑心,眼下已过午时,街巷中行人早就散去,要是明日方兄问起来,他该如何作答?若是直接翻墙而入,又多少失了客人的礼数,被瞧见了不免让人起了疑心。
就在他纠结时,突然瞧见方恒邑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他忙藏匿于角落中,这么晚了,大少爷不睡觉,这是要做何事?
随方恒邑出来的还有一人,只是头上披着块黑色斗篷,完全看不清脸面,只能从身板骨骼上约摸辨析出,应该是个成年男子。
方恒邑神色不安,一边等那人上车,一边警觉地观察四周。司空念立马把探出去的脑袋往回缩了缩。
很快,马车朝南疾驰离去,消失在夜幕中。方恒邑与下人吩咐了几声,便转身回去了。
司空念有些奇怪,看大少爷对那人的态度,也不像是一般的下人,如此行事必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这豪门之中水有多深真是难料啊。
于是,他打消了走正门而入的念头,绕到一处墙角僻静的地方,一跃上墙,摸着黑朝自己那海棠苑走去。
走了不过百步,却又听闻哭声阵阵,还是一个女声,大半夜的让人不寒而栗。
好奇心作祟,司空念寻摸着声音过去。
那是方府中较为冷清的一个宅院,装饰布置也显得有些陈旧,即便司空念这样刚来不久的客人也能看得出差别来。不过久闻大司徒府上门客三千,他猜想着八成是给门客们住的。
靠近后,说话声渐渐清晰。
“姨娘,别再哭了,老爷知道了不好。”一个年轻些的女子声音。
“他哪还有心思管我们娘儿俩?”妇人哭嚎,顿了顿又道,“我是哭庭儿命苦,我们庭儿自知是庶出,从不与他那两个兄弟要争些什么,从小在家中便是低人一等,别院的下人有几个真心拿我们庭儿当少爷看的?……”
又哭了一阵后,妇人继续道:“庭儿生来就是个老实人,老爷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也从来不敢顶过嘴,可偏偏老爷还是瞧不上他,什么样的苦差事都交给他。如今派他去那北境催债,这是他应该干的活吗?啊?他虽是庶出,可也是老爷的骨肉啊……”
又是一阵呜咽。
“姨娘,你也别伤心了,老爷不是说了么,这次是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
“呸……”妇人骂道,“什么好差事都轮不到我们就算了,这种苦活还要我们去做?北境是什么地方?兵荒马乱,民风彪悍,欠债的那帮人横竖就剩下一条命了,要是逼急了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烂摊子现在却要庭儿去收拾,当初提出要借债的恒邑怎么就不去?”
说完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姨娘再伤心也是无果的,老爷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咱们,给口饭吃给碗水喝就算是一家人了,逢年过节的主桌上哪有过咱们?这样的事情早就应该有所准备了。”安慰之人也失落道。
“我又何尝不知呢?只盼着这回庭儿顺利归来,也算有了份功绩,去求老爷派我们回乡,谋个能吃上饭的差事。我们三人也好安安稳稳过日子便是了……”妇人还在呜咽。
司空念听得真切,暗暗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这投胎也是门技术活,就算投到了富贵人家,即便衣食无忧,却处处受尽排挤,倒不如做个乡村野夫来得痛快。只不过收债就收债,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嘛,为何大半夜的弄得鬼鬼祟祟?又转念一想,大户人家办事自有自己的考量,也不是他能揣摩清楚的,轮不到他瞎操心思。
回到海棠苑,简单的洗漱后,司空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来京后这一天的见闻不断在脑海里闪现,先是方家的林林总总,接着是何彦与大理寺,然后还有金巧儿,想着想着又想起了老阁主与宇文昊,两个看着自己长大的人,此时他们又身处何方呢?下次相见又会是何时呢?身在异乡,寄人篱下的孤独感慢慢袭来。
他哪儿想得到,此时宇文昊也正身在这金陵城中。
虽然宇文昊是北燕的将军,可这些年边境太平稳定,时常有些小贩商人们往来做些交易,他也得以浑水摸鱼地溜进大齐境内。按理说这金陵都城的防卫应当还是很森严的,然而这些天守城的卫兵都忙着查马车找账本呢,谁还管他呢。
自古地下工作者们总是坚持着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的规律。宇文昊进了金陵城后,先是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歇息,一直等到了午时,才换上一身夜行服,翻窗而去。
他所要去的,正是那大理寺。只是相比司空念,他倒是熟门熟路。
何彦算准了他要来,司空念点的那盏烛灯他压根就没熄灭,静静地躺在他的那辆四轮车上养神。
宇文昊瞧见大理寺正堂里居然亮着灯,心生疑窦,难道是有什么稀客?凑近了将耳朵贴着窗纸,半天却听不见任何动静,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犹豫时。
“高兄,何不进屋说话?”
何彦自从失去双目后,听觉却愈发灵敏,宇文昊在外面的一举一动他清清楚楚。
听到召唤,宇文昊才放心进屋,又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
“高兄方才在门外,奇怪我瞎子点灯白费蜡是不是?”
“确是有些好奇。”宇文昊作揖道,虽说何彦是看不见这些礼数的。
“他刚刚来过了。”何彦道,“我估摸着你也该来了,所以就没灭灯。”
“这么快?”宇文昊有些惊讶。
“我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没想到他会如此心切。”
“非也,听他说也是误打误撞才来了我大理寺,大概这就是机缘巧合吧。”何彦叹了口气道。
“该告诉他的都告诉他了?”
“按照高兄之前的嘱托,分毫不差。”何彦答道。
“唉,这孩子也是命苦。儿时倒是问过我他的身世,我也无从回答,只是偶尔会跟他提起这大理寺,现在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可是师傅当年终归没有孩子。虽说我叮嘱他不要与旁人提及大理寺的相关事宜,可万一有一****知道了实情,我们的说辞不攻自破啊。”何彦担心道。
“他从何查明?”宇文昊,也就是何彦口中的高兄反问道,“那件事后,所有关于师傅的文案记载都被毁了,这金陵城中,满朝文武,有几个还记得孔年此人?又有几人清楚师傅是否有过香火延续?”宇文昊边说边摇了摇头,又叹息道,“那些清楚的人,除了你我,在那次浩劫中恐怕都已被卫扬铲除干净了吧。”
何彦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只是对于这孩子而言,要面对的真相实在太过残忍了……”
“真相对我们而言又何其不残忍呢?可我们还不是面对了这么些年了吗?”虽然嘴上这么说,宇文昊心中还是有些隐隐作痛,转口到,“若是有其他什么法子,我也不愿骗他,可眼下他是北燕反扑最有希望的一颗棋子。”
“高兄此番可谓用心良苦,可这小小的娃儿能在这你我都奈何不了的金陵城中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
“唉……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宇文昊摇摇头解释道,“陛下每日心心念念所想之事无非就是报那一箭之仇,我们北燕臣子心中也都是家仇国恨。然而这些年里大齐虽国力式微,可瘦死的骆驼依旧比马大,我北燕仍只能求得自保。眼下若真要放手一战,怕还是凶多吉少。好在景帝愈发糊涂,方卫两家的争斗又日益激烈,小念此番若能不断激化他们的内部矛盾,我北燕便能有机可图。”
“话虽不错,可又谈何容易?”何彦摇头道,“此番思虑与隐忍,岂是常人能有的?稍有疏忽,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即便最终大功告成,当他回过头来发现所有事情的原委,又该作何感想?”
“唉,造化弄人啊!从他娘不要他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大齐的人了。这些年来,在他身上我们北燕倾尽心血,养育之恩也能弥补些我们的欺瞒吧。”说完宇文昊又一次朝何彦作揖道,“师弟,将来若有方便之处,还请你多多照顾小念。”
“师兄不必客气,我都已是躺在棺材里的人了,对于这世间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是还一时咽不下这口气。若是能为师兄为师傅再尽上一些绵薄之力,九泉之下也有脸去见师傅了。”何彦说道,语气中尽是凄凉。
“师弟,你倒不必如此……”
“师兄,我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你也不必再安慰我。那个何彦早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我要等的就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我甘心咽气的机会,对我而言,那才是真正的解脱。”
宇文昊无奈点头,两人相拥而泣。
宇文昊,何彦的师兄,大理寺卿孔年的大徒弟,原名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