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卫家上下忙里忙外,一宿未休。
卫扬安排好了秦啸尤去庐州的事宜,又四处传达指令,官道严密布防,若是发现方家公子的马车,以北燕余党之名搜查。大齐虽富有,可每日从城门中过的马车数量也是有限的,即便在官道上拦不下来,方家少爷总是要过城门的吧?
卫进则带着平日里自己养着的浪人剑客们分散于进京必经的野道上,自信满满地等着方家公子。他有着十足的把握,因为换做他,如此要紧的关头怎么会去走官道呢?显然是选择走这野道避开一路的盘查呀。
清晨,司空念已带着方家人赶到了巢州码头。
若是卫家人知道方家少爷走的是水路,他们苦心布下的天罗地网完全等于摆设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从这巢湖往南,经濡须河进入扬子江,顺流而下便是金陵。”老阁主说道,“船家我已认识多年,常年在这江上行走,几位大可放心。”
“谢老阁主。”方家二少答谢。
方恒邑又要给老人家送钱,老人执意不肯收。对于一位天生的富商巨贾而言,从未感受过像昨日那般寄人篱下且有求于人的难堪,此番劫难后更是视老阁主如贵人一般。
一行人上船,老阁主拉住司空念,小声道:“金陵局势甚是复杂,你虽有一身好武艺傍身,但这世上还有两样东西比这不长眼的刀剑要厉害得多。”
司空念怔怔地看着老人不知何解。
老人指了指司空念的胸口道:“一样是别人心里的阴谋,还有一样便是你自己心里的情感。”
老人的话他自是明了,点了点头,看着风中老人单薄的样子,以及叮嘱自己时关切又认真的表情,他又心头一酸。
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如祖父一般给过他家的温馨,然而此次一别,再见又不知该是何时,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司空念双膝跪地扣头拜别。
老人伸出颤巍巍的双手将他搀扶起来,又送他上船,船开后直至离岸百尺依旧立在码头的风中,目送作别。
望着老人越来越渺小的身影,司空念心中空空落落,突然想起一句话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么一想心里更是疼得真切。
“司空兄,莫伤心了,进了京要是喜欢,购置一处宅院,到时候把老人一起接来便是。”方恒轩安慰他道。
“若是能顺利抵京,司空兄有什么要求大可跟我说。在下不如我三弟那般饱读诗书,说话喜欢直来直去。此次若非司空兄与老阁主相助,我兄弟二人还有我们随行的这二位兄弟还不知该如何度过此劫。我方家在京城不敢说一手遮天,但是绝大部分事情还是能说上话的。像购置宅院这种事情无足挂齿,只要司空兄有这个意愿,吩咐一声便是。”方恒邑拍胸脯说道。想着不用多时便能顺利回京,他心情倒是好得很,安慰完了司空念,踱步来到船头,站在阳光与春风里,挺着个将军肚好一番得意的模样。
“先谢过二位了。”司空念听后作揖道谢。
船行两日,所幸沿途风和日丽,行程一帆风顺。
对于方家公子而言,这样与世隔绝的闲暇时光倒也难能可贵。方恒轩与司空念聊了许多过往旧事,又论及了一些当朝的时事政治。司空念越发确信,方恒轩对于当今时政的见解偏颇得令他不可思议。不过想来,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看到的东西应该也是不一样的吧。
方家人享受着这闲暇时光,卫家人却在京城周边傻傻等着,以为是在守株待兔,实则不过竹篮打水罢了。
第二日傍晚,船行到了金陵江浦的渡口,远方残阳如血,将巍峨的金陵城照得火红一片。
司空念注视着眼前这座城楼,心中百感交集,这就是叔父常与自己提及,充满了罪恶与恐怖的金陵城么?
方恒邑眼见终于到了家,满脸兴奋,荣归故里一般,下了船便要领着他们往金陵城中走,却被司空念一把拉住。
“这金陵城的城防军统领是你们方家的人还是卫家的?”司空念提醒道。
“卫扬如今兵权在握,除了姜老将军的部下以及御林军外,其他各部大多都听命于卫扬。”方恒轩道,“司空兄这么一问倒也提醒了我,若是我们就这样贸然进城,怕是卫家会有什么准备,何况薛岳潘贵还都受着伤,也容易引人注意。”
要放在以往,方恒邑定会拍着胸脯自信满满,这都到了天子脚下,谁敢奈何于他?然而历经此次变故后,他倒也学沉稳了,反正也不急于这么一时半会儿,虚心问道:“司空兄有何高见?”
“还是妥当些为妙。”司空念皱了皱眉头,又环顾四周一番,“这金陵渡口,可有方家的店铺门面?”
“自然是有的,那一带的鱼档都是我方家名下经营。”方恒邑指了指东边的一排鱼档,伙计正忙着处理刚捕捞上来的江鲜。
“不如这样,我们先去那暂避一会儿,差人告诉父亲后,让父亲派人来接我们便是。”方恒轩明白司空念的意思,心中暗暗佩服司空念的心思缜密。
“倒还是你们想的周全。”方恒邑点头称是。
一行人朝鱼档走去。
鱼档,顾名思义,卖鱼的地方。渔民将江鲜海货捕捞上来后,先运往这里,再由这里卖给城中的商贩。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鱼贩的聚居区,常年弥漫着刺鼻的鱼腥味,地上也满是丢弃的鱼虾蟹,这样糟糕的环境让方家二少直皱眉头。
方恒邑走在最后面,远远地冲一个伙计嚷道:“伙计,把你们老板叫出来!”
“老板?早上刚出去办事了。”伙计见他这一身行头,知道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敢怠慢,忙以实相告。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伙计摇摇头。
“司空兄,这可如何是好?”
司空念也犯了难,差个伙计去大司徒府上报信么怕是连话都没人愿意给他传,在这干等着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万一老板去个三五日呢?
就在众人举棋不定时,不远处忽起了打斗声,扰乱了他们的思绪。
靠着鱼档的另一个码头上,只见一女孩与几名船夫模样的人正厮打在一起。女孩着一身白衣粉裙,舞剑时衣襟裙边也跟着飞舞,好似一朵盛开的梅花。
说来有趣,这倒是司空念第一次见女孩舞剑。
“好漂亮的剑法啊。”方恒轩赞美道,“司空兄可敌得过她?”
司空念光顾着发愣没答他话,倒是方恒邑笑道:“这御史台的金姑娘,岂是一般人能近的了身的,烈得很烈得很呐。”
女孩的身法极是轻盈,即便是司空念这样的高手也不敢说在轻功上稳胜于她。然而她的剑招并没有什么杀气,虽能以快取胜却显得有些后劲不足,剑刃上下翻飞如疾风中樱花飞落,让人招架不来却难以一击制敌。
厮打了一会儿,几个船夫模样的人渐渐处于下风,纷纷翻身跳入江水中,女孩不习水性,只好望江兴叹。不过很快她似乎又发现了新的目标,提起剑来纵身一跃便上了岸。岸边原本围着一群围观群众,其中一人见此形势立马扭头拼了命朝鱼档这里跑来,原来此人本打算混在群众中避避风头,却不料还是被女孩识破了。其实女孩原来只是想试探一下,果真遇见了做贼心虚的,立马追在身后。
这江边都是烂泥地,一路上溅起的乌黑泥点落在女孩粉白的手臂上更显娇嫩。女孩倒一点不娇气,哪管什么形象,一心只有要追捕的目标。
二位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甚至都没注意到那人是冲着这鱼档口来的,好在司空念用力将方家二少朝屋里推了推,薛岳与潘贵也强撑着护在二位公子身前。司空念这一推本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眼角却无意中捕捉到一番不寻常的画面。他们所处之地正是鱼档的入口,进去便是一条狭长的小巷,然而就在他们斜对角的一根柱子边,有一黑衣少年手持弓弩正瞄着女孩追来的方向。
这不经意的一瞄倒是让司空念心中一惊,英雄救美大概是英雄本色,他立马握紧了手中剑柄打算一跃而起,然而又有一个念头飞快从脑海中闪过:这里不是方家的地盘么?这些人藏身于此,看着也是早有谋划,幕后主使会是谁?此番进京本打算先在方家立足,若是此刻坏了方家的好事,怕对以后不利。如此一想司空念又松开了握紧剑柄的手。
然而就在他迟疑之间,女孩已追到了眼前,司空念也来不及再多想,伸手牢牢抓住了女孩的小臂,用力将她拉向自己。
女孩本来追得正快,哪想到会有这一出,只感觉自己身子腾空而起,飘在空中画了个半圆的轨迹。这半圆的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女孩先是心中一惊,什么人敢如此大胆?慌乱之中却窥见此人的侧脸在白色衣襟映衬下如此英气俊朗,目若流星,正警觉地盯着原本自己应该跑过的方向,看模样不像是要伤害自己。正如此想着,一支短小而精悍的弩箭嗖地一声划过眼前,当的一下,径直插在了墙上。她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好意,落地时心中已是一半感激一半羞涩,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心中暗暗感叹,竟然有如此的少年,真可谓美如冠玉。
然而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双脚落地后便要再追出去,那放箭少年与逃窜之人却已不见踪影。
女孩刚想再追,司空念开口道:“里面形式复杂,姑娘还是再觅良机吧。”
女孩脸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但看着刚才帮了自己一把的司空念,还是作揖道:“多谢兄台方才出手相救。”
她低着头,不经意间已是羞红了半张脸,娇滴滴的模样让司空念也倍感尴尬。从小他没有接触过年龄相仿的女孩,当然,除了姜婉烟。
“司空兄好身手。”方恒邑鼓着掌和方恒轩从里面走出来。
姑娘瞥见方家二少,不觉有些失望,看了一眼司空念眼神也变得凌厉,倒是惊了他一跳。
“没想到你是方家的人。”姑娘冷冷道,“这是什么风,把方家少爷都吹到这市井之地来了?”
司空念本想解释,但又发觉自己无从解释,转念又一想,自己何必解释?不过是一面之缘的人物,管她作甚?
“御史中丞此言差矣,这鱼档也是我方家的生意,既然有人在我方家的地盘上做鬼,我们定当竭力相助。”方恒邑笑眯眯地说道,对于漂亮的女孩,他一向慈眉善目。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贼喊捉贼。”女孩没好气地搭理道。
看着姑娘一脸的不快,司空念倒是暗自好笑,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当今朝中竟有这样做官的?再看她小小年纪身手不凡,竟也做上了御史中丞的官职,可见有些实力。
“看什么看?”女孩发觉司空念正在看她,没好气地说道,刚刚褪去的绯红又爬回了脸蛋。
“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司空念作揖道。
“干嘛?”
“姑娘可否带我们进城一趟?”司空念说着又与方恒轩使了个眼色。
方恒轩立马心知肚明,站出来作揖道:“实在烦扰中丞大人了,如今城门卫兵被卫家所左右,对我们身上之物会有些企图。我和大哥虽是世家公子但并没有一官半职,若是他们真要搜身我们也没有办法。所以还请大人保我们进去。”
“哦?你们方卫两家相争,又关我何事?我倒是想知道,是何物令卫家如此感兴趣?”女孩语气冷峻。
“过不了多久,大人自会明白。”
“好吧,既然刚才你们帮过我一次,我也帮你们一次,以后互不相欠吧。”女孩松口道,还不忘瞥了一眼司空念。
司空念也正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四目相对后女孩心头一慌,忙收回了目光。
御史台,与大理寺、刑部等机构不同,向来独立于中枢,专由景帝调遣。所以御史台中丞出来办事,手上都会有一块牌子,除了皇宫禁地,其他地方她可以来去自如。
守城卫兵认得方家公子,自然也记着大司马的吩咐,无奈御史台中丞手上的这块牌子,见此牌如见圣上,欺君之罪谁敢来背?
进城后,司空念无暇欣赏着京城的金碧辉煌,一行人雇了辆马车径直赶往大司徒府。方家公子坐于车内,司空念和女孩坐在车外驾车。薛岳和潘贵也算完成了使命,留在城门边查看城防军的举动。
司空念见这女孩柔弱纤细,牵着长辔的胳膊跟鲜藕一般,倒是手上虎口处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几道伤口。
“姑娘好本领啊。”司空念笑着搭讪道,“不知姑娘这身功夫师从何人啊?”
女孩白了他一眼,继续驾她的车。
司空念吃了个闭门羹,心中倒也不恼,京城繁华之景足够他这来自深山野林的乡民好好瞻仰的。
不管怎么说,在这春光无限好的热闹都市中,他的第一步棋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