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齐都城,极尽繁华之地。
齐国国运昌盛,百年未经硝烟战火,加之景帝好大喜功,继位以来在这金陵城中不断兴修亭台楼阁,扩建宫殿花园,金陵城里八街九陌人声鼎沸。周边异族使臣进京朝拜时无不叹服大齐之国力。
然而,在这恢弘的背后,却是暗流涌动,愈演愈烈。
这日深夜,近了午时,原本熙熙攘攘灯火辉煌的街市也慢慢安静下来,大部分寻常人家都已经坠入了梦乡。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打瞌睡的守城卫兵。
“大司马府急令,速速放行!”
卫兵粗略瞧了一眼卫扬的官符,立马让出一条路来。
左司马卫扬作为大齐军事系统的最高统领,城卫军自然也是他的嫡系。
来人从德胜门一路疾驰,径直穿过德安门与玄武门,又一路朝西,拐入一条巷道后,在一个小门边停下,使劲敲了几声门,这便是左司马府后院的偏门了。
那人前脚刚进左司马府,不远处便有一黑衣人从阴暗的墙垣上跳了下来,反身朝东边跑去。
看似安静而普通的夜晚,司徒府和司马府这两个大齐的行政中心依旧在不断运转着,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咣当——’一声沉闷的重响,一个雕刻着凤鸟花卉纹细纹的高足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紧接着是一声令人胆寒的咆哮:“什么?田陆给跑了?!”
“老爷……”报信之人普通一声双膝下跪,五体投地。
自家老爷的性格和手段自家奴才最清楚不过,伴其侧如伴猛虎。
“那,可有丢什么物件?”高堂上的卫扬面露愠色,好在近来政务上顺风顺水,他老人家原本心情还算不错。
下跪之人怯怯地抬头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老爷,又猛地磕了一个头,倒是掷地有声:“那该死的田陆,私自……私自夹带了账本。”
“什么?!”声音高了八度,咆哮而出。
站在一边一直默不吭声的卫进给吓了一跳,虽说父亲本是粗人,但入朝为官这些年来也渐渐少了以往的脾气,鲜有过如此的怒气。
下跪之人不敢应声,依旧牢牢贴地趴着。按说这事本与他无关,但现在老爷正在气头上,卫家封地中时有犯错的奴仆突然消失,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万一老爷此时迁怒于他,那可是灭顶之灾。
“账本……!田陆……!”卫扬双眉紧锁,来回踱步,口中自言自语,又突然怒不可遏地嘶吼起来,“彭江呢?彭江去哪儿了?”
“大管家已吩咐人手去调查了。”下面的人声音颤颤巍巍。
“一个瘸子都能给你们跑了!废物!废物!”
又是‘咣当’一声,不知道何物被摔了下来,听声音大概是铜器。
“本……本来,为了拴住这些劳力们,讲好工钱是一年一领的。何况周围戒备也算森严,实在是没想到,这田瘸子既不要钱也不要命,就这么跑了……”
“既不要钱也不要命?”卫扬近乎于抓狂,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会出此纰漏了,自己手下这伙人实在是蠢得可以,“钱钱钱钱钱!没有钱,哪有人会不要命?若是方霍那老狐狸知道了账本的下落,什么样的价钱他不愿出?”
“是,是……”下人忙磕头附和。
“回去告诉彭江,七天之内,务必把田陆和账本给我找回来,田陆是死的是活的不重要,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找不到田陆,让彭江自己提头来见我!”卫扬训完话依旧不解气,随手抄起桌上的案卷砸了下去,地上已是一片凌乱。
下人终于可以全身而退,连连扣头谢恩,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实际上,田陆已经消失了好些天,彭江差人满城未寻见,才不得不派人来报信。若是卫扬知道这真相,怕是要活剥了这位跟着他数十载还算忠心的大管家。
“爹爹,这账本关系重大么?”卫进有些不解父亲的怒气问道。
卫进是卫扬的长子,生得是虎背熊腰,继承了卫家在武学上独特的造诣,却没能继承父亲的老谋深算,因此在政事上他知之不多。
“要是这账本只是落在田陆手里,那不过是一沓纸,但倘若要是落到了方霍手里,那这老狐狸可大有文章可做了。”卫扬叹了口气,冷冷地说道,“几日前听闻方家的大公子去了徽州方向,我只当他是生意上的往来,并没放在心里。如今看来八成和此事有关。眼下还是快快请和尚书与秦伯一道来商讨对策吧。”
“是!”卫进领了父亲的意思退下去请人。
大堂中只留下卫扬一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叹息声在空气中久久徘徊。
“大意了,还是大意了啊……”他自言自语道。
相比而言,此时大司徒府上,方霍正如一个押对宝了的赌徒,享受着胜利的刺激和快感。
刚才卫府门口的黑衣人正是方家的耳目。卫家收到庐州来的急报,现在又派人去了刑部尚书府,什么事情能逼得最近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左司马如此焦躁?很显然,后院起火嘛,私盐坊的传闻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卫扬像热锅上的蚂蚁,方霍倒是吃了定心丸。
一周前,方家收到线报,卫家在封地庐州私造私盐,有一当事人携带账本逃了出来,方霍还半信半疑。盐业事关大齐的经济命脉,私自制盐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卫扬竟然有这样的胆子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事人点名要方家的大公子带五千两银票去庐州郊外交易,这就如同一场赌局,若线人情报准确,那么这将是千载难逢扳倒卫扬的好机会,若线人情报有误甚至是卫扬故意设的一个局,那自然会对方家公子不利。方霍深知自己的大儿子行事莽撞粗心,故而派出了府上两大高手护卫之外还让小儿子方恒轩一道前往。如今再看,这场赌局他算是赌对了。剩下的就看自己的两个儿子何时能带着账本平安归来。
事关重大,同样,方霍也派人去请了自己的心腹来商量。
虽说他方家号称门客三千,不乏各类通晓奇能异术之才,然而方霍生性多疑,如今三公子出门在外,他能想到可信赖的只有户部尚书王选一人。
这王选科举时便被方霍看中,一直着力培养,所以对于方霍也是忠心耿耿,如今听说恩公有急事召见,心中已猜测到了几分,自然不敢怠慢,备车更衣直奔大司徒府。
大半夜的,刑部尚书入了左司马府,户部尚书入了大司徒府,朝廷命官们为了国事也算操碎了心。
再回到这荒烟蔓草的南宫阁,一介布衣司空念此时也没闲着,正与方恒轩促膝长谈。
两人刚刚达成了一同回京的共识,正各自得意。
人在得意时话就特别容易多。
“不知当问不当问,今日那黑衣人剑法刚猛,若不是之前与你带的两位剑客有过鏖战,恐怕我也没把握胜他。方兄可知道此人的来历了?”司空念问道。
方恒轩摇摇头道:“此人使的是卫家剑法,然而只有形似却未能融会贯通。我不是习武之人,看不出他是学艺不精还是在刻意模仿。但我想他总归是冲着我们手上的那本账本来的。”
“账本?”司空念故作惊讶。
方恒轩点点头:“虽说有些事家父千叮万嘱不得外扬,但我只当司空兄是自己人,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司空念听他如此一说,立马躬身行礼:“承蒙方兄信任,日后若是能在京城立足,定唯马首是瞻。”
方恒轩连忙还礼道:“司空兄言重了。”
“这些年,我虽说读了一些闲书,然而身处这荒山野岭,对于朝堂之事也漠不关心,谈及政事还有诸多不明之处,还请方兄指教。”
“唉……”方恒轩以一个长长的叹气开始他的介绍:“司空兄有所不知,这些年朝廷局势愈发混乱,皇子争位大臣争权后宫争宠,这些事本不该由我来评价,但无奈平日里看得真切,委实不利于我大齐发展,只恨自己有心无力,无法阻止不说,还身陷其中……”
“方兄出身豪门世家,牵扯入其中总是免不了的。”司空念安慰道。
“以前两家虽有些风波,但也算相安无事,这些年却一发不可收拾。家父身为大司徒,要考虑的是我大齐的经济繁荣,政治通畅,卫扬身为左司马,掌握天下兵权,本应当以保家卫国为重,却处处要与父亲相争,而把边境之事都推脱给姜司马。我们这次出行庐州,正是为了卫家私开盐坊一事,而我之前所提及的账本也正是这私盐坊的罪证。”
方恒轩义正言辞地讲完,司空念却心情复杂。他不确定这位一片冰心的公子,是因为身在方家所以要为方家说话,还是压根就没有看清过这些政事的来龙去脉。如今卫家不断勾结朝臣发展势力,又岂是卫扬一己之力可以完成的?当初方家不断扩张,朝中重臣皆听命于大司徒,景帝又怎么能不有所芥蒂?卫家之后兴盛的意义便是制衡了方家的一家独大。
然而司空念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也不能多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方家的事情还轮到他来指手画脚。
他撇撇嘴,岔开话题道:“公子可想好明日如何回京?”
方恒轩耸耸肩:“从庐州进京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官道,一条是野道。按照今天的情形,明日我们在道上可少不了麻烦了。到时候还要连累司空兄。”
司空念笑道:“方兄不知还有一条路么?”
方恒轩皱着眉头思索一番,幡然醒悟,一拍大腿,与司空念异口同声道:“水路!”
“从这巢湖往南,经濡须河顺流而下便是扬子江。”司空念建议道,“近来正是春分时节,江风正盛,若是沿途顺利,反而要比陆路来得快些。”
“司空兄果然机智多谋,若司空兄愿助我,大事可图!”方恒轩原本一直担心卫扬会布下重兵来拦截他的账本,若是走水路,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左司马卫扬虽手握天下重兵,然而大齐的水军却是听命右司马姜夫晏的调遣。
“哪里哪里。”司空念忙摆手道。他被方恒轩的豪言壮语吓了一跳,这还是以前温文尔雅的那个方恒轩么?
走水路确实是个好建议,但若不是当地人却一般也想不到,比如卫府上的几位。
这卫进虽说脑子不大好使,但办事倒也利索,大半夜没一会儿功夫就请来了刑部尚书和仲以及大司马府的老参事秦鸣的独子秦啸尤。
这秦啸尤当初也在白鹿院念过些年书,与司空念倒也有些交情。
白鹿院自大齐开朝以来便是达官贵人家最为推崇的书院,除开给皇家教书的太傅太师,论师资资源就数这白鹿院最好了。所以能进白鹿院的都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北燕党将司空念弄进去可没少花银子,而秦啸尤家显然没有那么多家底,也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是秦鸣老爷子求了卫扬好久才给弄进去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这小小的书院中,秦啸尤虽聪明伶俐勤奋好学,但毕竟出身低微,达官贵族的小孩不愿多理会他。方恒轩虽然不看重出身,但秦鸣毕竟是卫家的人,也与他没有什么来往。更让他绝望的是,卫家的少爷卫渐离也看不起他,于是孤独的秦啸尤变得愈发孤独。整个书院之中,仅有同样出身卑微同样遭受排挤的司空念时不时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久而久之便是有了些交情。
如今秦鸣事事带着秦啸尤,卫扬也默许。秦鸣毕竟是他手下几十年来的亲信与谋士,何况这秦啸尤还颇有些见地,并非混饭等闲之辈。
“家父近日偶染风寒卧床不起,深夜里的寒气重,故而由我代家父前来。”秦啸尤躬身行下属礼。
“哦?秦伯如何了?需不需要我去请御医来为他诊治?”卫扬虽说心里不高兴,但嘴上还是表现得很关心。
“多谢大人挂记,来时家父已叮嘱,还当以大司马的大事为重。”秦啸尤再作揖道,“大司马深夜急召我与尚书大人前来,有何吩咐?”
卫扬站在堂上长叹一声:“庐州出事了。”
秦啸尤与和仲交换了一个眼色,和仲一脸茫然还在等卫扬说下文。
“可是私盐坊被人寻见了?”秦啸尤问道。
“啸尤果真好推断。”卫扬有些惊讶他是如何能猜的如此准确,“私盐坊账房私自出逃,夹带了账本,上面有这半年来私盐坊私盐的来龙去脉。我急着找二位来,正是想商量此事。”
于是,卫扬又将整件事情仔细地说了一遍。
“这下坏了,”在一边摸了半天胡子的和仲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按我大齐律例,私盐可是大罪,当初微臣就劝过大司马不要铤而走险……”
“现在还说什么当初?”和仲这么说卫扬可不爱听,“当初商定搞私盐坊,放高利贷等事情,和大人你也是在场的。不这么搞哪来的钱去和方霍那老狐狸抗衡?没有钱又怎么去拉拢那些个见财忘义的官员?”
和仲自知踩到了老虎尾巴,低着头不敢再多说。
“二位大人,当务之急是考虑如何止损,而不是议论当初啊。”秦啸尤在一边劝道。
“啸尤,你有何高见?”
“方霍向来多疑,天下他最为信任的人不过是他的那两个儿子。账本这事对我们有多重要他也是一清二楚,如此关键的东西他肯定会派自己最亲信的人去亲取。所以在下认为,方恒邑的庐州之行定与这账本有关。”秦啸尤分析道。
卫扬点点头:“有理。”
“眼下,算算时日,方家人应该已经拿到账本在回京途中了,我们得有两手准备才是。”
“哦?你说。”
“首要的,还是要盯着这账本,若没有账本,方霍知道的再多也是口说无凭,等御史台的人查到了庐州,私盐坊早就毁痕灭迹了。所以在下认为,大司马应当立刻下急书,以寻得北燕余党踪迹,捉拿余党人犯为名,官道上多设关卡,若是有方家人下落,以搜查北燕余党的名义抄查账本即可。到时候方家人回来追究起来大不了说是一场误会,去赔个礼便是。另外,除了官道,这进京还有条野道,这就更好办了,不过方家公子出行必带高手,可能要烦劳卫进将军了。”
卫进拍拍胸脯:“就方家那些个门客,没一个耐打的。要是让我碰上他们,有他们好看!”
“还望卫将军手下留情。”秦啸尤恭声道,“我们的目的仅是那账本,切勿伤了人性命。如今方家的势力依旧强大,我们还没有把握一口气吃下对方。若是这时便害了方家二位公子,方霍势必要以死相搏,到头来弄个两败俱伤,姜家倒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嗯,啸尤这番思虑,颇有你爹爹几分功力啊。”卫扬点头表示满意。
“大人过奖了。”秦啸尤忙作揖道,“这还是第一步,为了杜绝后患,我们还是要准备另一条退路,万一那账本最终还是到了方霍手中,我们该如何撇清关系。”
“哦?啸尤已有谋划?”
“恕在下无能,啸尤对于私盐之事了解得还不够深入,好在现在还有时间准备。啸尤愿连夜启程跑一趟私盐坊,处理后事。”
“哦?那烦劳你了。”卫扬见这年轻人干劲十足,心中甚慰,“待我修书一封,由你代劳去处理私盐坊等事务,若有何事随时令彭江禀报。”
“谢大司马。”秦啸尤拜谢,转身离去。
“倘若有用武之地,微臣也当尽犬马之劳。”被晾在一边很久的和尚书也作揖道。
“和大人也辛苦了,回府歇息吧。”卫扬摆了摆手。
外人走后,堂内就剩下卫家父子二人。
“爹爹,这秦啸尤看来也是个人才。”
“嗯,有些谋略,加以时日可以重用啊。”卫扬望着自己的大儿子,叹了口气,自己的两个儿子何时才能有如此长进呢?
“有才归有才,就是不知二弟他会不会有些微词。”卫进小声嘟囔道。
“成大事者,哪能拘泥于过往的繁缛细节呢?都是少不更事时候的事情,早就该让它过去了。”卫扬道,想了想又问道,“比武将至,他的剑法精进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