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阁外,方恒轩正以一种仰慕的神情欣赏着这座古老的书楼。
文人骚客大多喜新厌旧,似乎他们能在这些旧事物上寻觅到一些常人所不能见的东西,比如历史与情怀。
方才司空念赶走黑衣人后,几人合计了一番,薛岳潘贵已负了伤,天色又渐晚,委实不适合再继续赶路了,且不说卫家在后面还会有什么布置,就算是遇上什么山匪强盗,他们恐怕也只能束手就擒。与其匆忙赶路,不如休整一番从长计议。当然,对于生性稳重的方恒轩而言,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信得过自己曾经的这位挚友,哪怕已是相隔数年。
“三弟,发什么愣呢?”方恒邑见三弟正发怔,推了推道,“这是怎么了?没见过阁楼么?这样大小的在京城中还不是多的去了?”
听到大哥如此评价这座曾经享誉盛名的建筑,方恒轩本想与他论论理,却欲言又止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他很清楚,若不是血缘亲近,大概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的。
方恒轩的圈子里,大多都是念书人,还是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
“方兄若是欢喜,可以时常来找我。”司空念看出方恒轩的心思,提议道。
“哎,这地方靠着卫扬那老东西的封地,我看还是少来为妙。”方恒邑还在心有余悸。
“大哥,莫要担心,虽说这卫扬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对我们这样的庶民也没什么兴趣,不过就是多收些杂税罢了。”司空念安慰道。
一行人进了大堂,老阁主远远地迎出来,带着几个家丁。
“不知尊客到访,有失远迎。”老阁主行礼道。
方恒轩连忙还礼:“突然造访,多有叨扰。”
一个老夫子遇上一书呆子,礼节自然是少不了的,司空念看不下去,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我曾经的一位故友,在龙竹林那遇上劫匪,他的这二位朋友受了些剑伤,想来我们这儿借个歇脚的地方。”
“哦?”老阁主瞧见薛岳潘贵狼狈的模样,暗想这宇文昊下手不轻啊,忙吩咐下人去请大夫。
方恒邑则豪气得多,随手掏出一袋银两交于老阁主:“这些银子权当我们几个在这里食宿的费用,若有不够随时再与我提。”
老阁主推辞一番不得不收下。
傍晚,大夫来给薛岳与潘贵诊治上药后,一行人又用了饭菜。老阁主可谓是倾尽所有,连阁中唯一养来耕作的老黄牛也给大卸八块炖成了菜。
司空念多日不见肉菜,看着这盆牛肉却心里不是滋味。他明白,没了这头老黄牛,未来耕作就得全靠人力,这正是一桌老阁主为他准备的送行宴。
方恒邑倒不以为然,暗想这老头倒是个实诚人,如此一桌也算对得起他出的价钱了。他也有不开心的地方,薛岳潘贵受了伤,桌上无人陪他饮酒,对于出门在外无酒不欢的他来说也着实有些闷闷。
方恒轩向来身子骨弱,因为连日奔波,身体有些不适,也就没多饮食,况且他心中一直在打着小算盘。
饭毕,司空念提了一个灯笼准备上阁楼。
“司空兄,”方恒轩跟了上来,“这是何去?”
“上阁楼守夜。”
“每天都要如此么?”话说出口方恒轩又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句废话,司空念又不是身娇肉贵的贵公子,普天之下的百姓哪有不劳动就能吃上饭的道理?
司空年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每天如此。”
“我随你一同去吧,这么久不见也该叙叙旧了。”
司空念望着风中显得有限单薄瘦小的方恒轩,笑道:“阁顶风大,公子多加件衣裳吧。”
虽说是守夜,然而这南宫阁早已是无人问津之地,就算是要防贼那也得有东西让贼惦记才是,藏书虽多也不是贼的文化水平所能追求的。司空念每日不过是守在这阁顶的书房中看些书卷罢了。在南宫阁的几年里,老阁主时常会给他开一些书单,上面都是老人觉着值得一读或是需要一看的书卷名,司空念拿着书单再去找来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倒也长进了不少。
方恒轩是爱书之人,看着司空念那张发了霉又有诸多裂纹的桌案上,横七竖八倒着几本自己寻找已久却苦于绝版的书卷后,连连大呼可惜,如此好的书只能藏身于此暗无天日,实在是暴殄天物。
“方兄还是这么爱书啊?”司空念笑道,“要不带几本回去?”
方恒轩纠结犹豫一番,咬了咬牙摆摆手道:“还是算了吧,这几本都是朝中禁书,若是带回去被家父发现了,我受点戒罚也就算了,还要连累司空兄。尤其是这本《神策论》,儿时常听家父念叨过,只是好端端地却不能与世人相见。“
“确实是好书啊,就是可惜了。”司空念也跟着叹道。
原来这些书卷都出自大齐几位大家之手,只是景帝上位后因为政见不合,这几位大家或被革了职或是失去踪迹,这些书也都相继成了禁书。
“真是羡慕司空兄,可以躲在这世外桃源中不受世俗所困扰,还能有此番眼福。南宫阁曾是私家第一藏书楼,里面的奇书异宝一定不少吧?”方恒轩说道,语气里流露着羡慕。
“方兄见笑了,我只是一介匹夫,愚钝不堪,就算是有这些好书相伴也只是看个热闹,只是遗憾这些文字无法与方兄谋面啊。”
说完,司空念给方恒轩舀了碗凉水道:“书楼忌明火,能不用火的地方就不会用,故而无论冬夏,在这书楼之中只有这凉水喝,方兄将就些吧。”
方恒轩接过那半碗水,水面还在不断摇晃着,倒映出司空念的影子。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司空兄,只是刚才一直有他人在场,怕有不便。”方恒轩道。
“方兄请讲。”
“五年前,司空兄突然离开白鹿院,是不是卫渐离那厮搞的鬼?”
“哦,让方兄见笑了,”司空念满不在乎地笑道,“卫渐离那么兴师动众地要报复我,我惹不起只能躲得起咯,他哪想得到,我就躲在他卫家封地的门口,一躲还就是五年。”
虽然对方语气轻松,方恒轩却像是在自责:“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最终受害的却是你,这些年每每想来心生惭愧。后来我也派人四处打听过你的下落,却是杳无音讯……”
“杳无音讯不是更好么?”司空念反问道。
“也是,”方恒轩点点头,“总比让卫家那些人查到了你的行踪来得好。”说完他喝了一口碗中水,透骨的凉。
窗外明月正皎皎,月光照了进来,柔和而安静,远处是无尽的竹林,黑压压的绵延着仿佛没有尽头。
“这里倒也真是个好地方。”方恒轩感叹道,“清静。”
“半天见不着一个人,自然清静。”
“比起总是要面对一些利欲熏心的人,我倒宁愿对着一片竹林。”
“令尊有意让你出仕了?”司空念明知故问道。眼下他表现得越无知,引起的戒心便越小。
“司空兄有所不知,家父膝下有三子,我大哥继承了家族事业,忙于奔波各地打理商铺钱庄。二哥则是庶出,父亲向来不重视他,他也自暴自弃,每天浑浑噩噩,偶尔能帮府上打点些琐碎小事。至于朝中政事,家父确是愈来愈多地安排我来参与。”方恒轩解释道。
“子承父业,难免的事,只是官场混乱,出淤泥而不染实属不易,还望方兄不忘初心,将来能为民谋利。”司空念端起竹碗以水代酒敬道。
被司空念如是一说,方恒轩倒也觉得自己肩上责任重大。这些年里他见惯了官场上的丑陋面目,甚至免不了会有些厌世的情绪。在父亲的从政哲学里,只有为官而为官,从没有为民而为官这一说。这些日子里,他时常要为明争暗斗的事情弄得茶不思饭不想,却忘了明争暗斗最终的意义该是什么。是扳倒政敌还是为民做主?
他思考间,片刻沉默。
司空念也不急于打破这沉默,他在等一个契机。之前演了这么多戏,最终目的还是要等方恒轩将他请去京城,若是方恒轩没有这个意思,那也就前功尽弃了。
“司空兄未来有何打算?”方恒轩终于问道。
司空念松了口气,耸耸肩故作消沉叹道:“我本就是一介布衣,能顺顺利利在这乱世之中苟活便已是万幸,岂敢再有奢望呢?”
“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今日再见司空兄,正可谓剑气箫心,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困在这半亩方塘之中?”方恒轩激他。
正如宇文昊与司空念所料及的,方恒轩此刻邀司空念一道进京的念头愈发强烈。首先,司空念确实是北燕党精心培养出来的高级人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样的昆山之玉谁又不想招揽进自己麾下呢?其次,方恒轩久居京城,素来看不惯那些勾心斗角追名逐利的人情世故,周遭连个心腹都没有,而司空念恰恰是他曾经最信赖的人。最后,也是最现实的一点,宇文昊在刚才的抢劫活动中故意打伤了薛岳和潘贵,两位公子要想回京身边没有一点武装力量可怎么行,就算方恒轩不打算招募司空念,方恒邑也会想着法子邀司空念一道回去。
司空念心中清楚方恒轩此话的意思,立马顺水推舟:“我与公子出身不同,身份有别如云泥一般。公子在帝王脚下也可呼风唤雨,而我在这荒山野岭间只是一个乡村野夫罢了,又何曾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呢?离开这一亩三分地怕是要闹笑话了。”
“司空兄不如此次随我一道进京,就当是去京城游玩一番。此次多亏司空兄拔剑相助,我和大哥都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若是司空兄愿随我们一道回去在府上小住几日,也算尽了我们一番心意。不瞒司空兄,这也正是大哥的意思。若是司空兄厌倦了京城的喧嚣,过上几日便回来也不迟,不过是路上有些折腾罢了。倘若司空兄愿意留在京城,我们方家虽算不上一手遮天,但也可尽力为司空兄提供一个施展才能的地方,到时候再把老阁主一道接去尽尽孝心,岂不美哉?”
方恒轩滔滔不绝给司空念勾画着他的美好蓝图,司空念举棋不定的却是,眼下是不是收网的最佳时机?同意的过于仓促就会显得自己另有目的,迟疑的过于明显又怕错过了这个村便没了这个店。
方恒轩见司空念还在纠结,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叹了口气:“如今为了我,司空兄还在犹豫不定,可若是为了另有一个人,不知司空兄会不会坚定些。”
“嗯?”司空念没料到这一出,“谁?”
“姜婉烟要比武招亲了。”方恒轩淡淡地说道,脸上挂着微妙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