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阁,曾经,大齐最负盛名的私人藏书楼。
为什么是曾经呢?
景帝上位以来,好武而轻文,什么比武招亲、武林大会举办的倒是不少,而书院经楼却都没了好处。原本大齐在教育经费上的开支是相当可观的,每年国库都会为各地的教育机构放粮拨款,现如今这些福利都早已成了过往云烟。尤其是像南宫阁这样的私家藏书楼,维护保养的经费完全得靠私人从自己兜里掏。虽说南宫一族曾经也是堆金积玉的大家,然而家道中落后就剩下老阁主南宫千叶一人操持,如今只能靠着周边的几亩田地勉强自给自足,昔日人来车往的景象早已不复。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年若不是看中这南宫阁地处清静,藏书无数,宇文昊又怎么能放心将司空念送来这里呢?
这一转眼便是五年有余,眼前的阁楼渐渐衰败,年久失修,但在司空念眼中却是无比亲切温馨。从小到大,他只在四个地方长期生活过:北燕冷宫、北境军营、白鹿院书舍和眼前的南宫阁。显然这南宫阁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而言如家一般的地方。
“回来了?”老阁主在一楼书房中便听见了司空念进门的脚步声。
一个轻功了得的人在自家里走起路来倒是大大咧咧,动静不小。
“嗯,爷爷。”司空念走进书房,顺手将门合上。
老阁主放下手中的书卷,奇怪地打量他:“有话要说?”
“叔父今日来找过我。”
“哦?这么快?”老阁主表情惊讶。
“嗯。”
“唉……”一声轻叹,“好的,你去吃饭吧,晚饭我已叫人给你备上了。”
“是。”
司空念转身离去。
他知道,老阁主是舍不得他走的。
这么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两人如同爷孙俩一般。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知该如何把叔父的谋划告之老人。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到了如此紧要的关头,叔父仍旧不愿直接来找老阁主商量商量。以往每次叔父来南宫阁,都只是匆匆与自己见上一面,却对老阁主避而不见。即便他的身份特殊,不便相见,那也可以约个冷僻的地方么。难道叔父与爷爷之间还有什么他尚且未知的嫌隙?
这个问题困扰司空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时他也难以弄清,显然这些都不是他该管的事情。虽说叔父与老阁主向来对他疼爱有加,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事情他们是对自己避而不谈的。
老阁主目送司空念离开后,起身上前关好房门,又绕回到书桌边的屏风后面。原本就逼仄的书房被这屏风一分为二,屏风所遮掩的部分看似并无特别之处,三个书架贴墙而立,书架上散落着多年未整理的书卷。这样的场景在这座藏书丰富的书楼里随处可见。
然而,正如别处的古老建筑一样,这座书楼也有它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阁主颤颤巍巍地走到房间最深处的一个书架前,用劲全身力气将书架缓缓移开,一条狭窄的暗道便出现在眼前,扑面而来的是暗道里幽凉且潮湿的气息。
暗道内阴暗无光,老阁主将书架重新掩上后,周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路面也是坑坑洼洼,然而老人却能行动自如。显然,这条暗道他已走过了许多遍,熟能生巧。
过了一会,老人便走到了暗道尽头,有几束光线透过遮掩物的轮廓照射进来。老人用力推了推遮掩物,那是一棵斜倚在暗道口的枯木,近日来春雨绵绵枝干吸饱了水分,因此也变得异常沉重。老人费尽周折才将这枯木挪开了一条缝,幸好外面有人相助,才顺利将这枯木移至一边。
宇文昊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泥土与青苔,作揖道:“南宫老先生,别来无恙。”
“见过宇文将军。”老阁主还礼。
此时天色已晚,加上空中乌云密布,这密道口又处在后山的竹林丛中,天昏地暗不说还刮着阵阵刺骨的阴风。
实际上,这里正是老阁主的伤心地,此时老人家不免触景生情。
宇文昊并没有急于打断老阁主的思绪,他清楚,老人家心中越是充满恨意,越是会无条件支持他的计划。
南宫千叶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声音却有些颤抖:“宇文将军的这盘棋已经布置好了吧?”
“不过是个开端罢了,但以后的局要怎么设还多有诸多变数。”宇文昊回答道,“这些年来,老先生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如自己孩子般照顾侄儿,在下还未来得及拜谢。”
“他在我这倒也着实帮了不少忙,”南宫千叶叹了口气,顿了顿又有些不甘道,“凤凰终归是凤凰,哪是眼下这一片小竹林可以栖身的?”
“这么些年了,南宫先生,就没有想过要为我们脚下这些冤魂报仇吗?”宇文昊话锋一转。
老阁主面露难色,又是一声哀叹,叹息声却被呼啸的冷风所吞没:“想我南宫一族,也是时代忠良,祖父先人都曾是开国元勋,为我大齐建国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老人家又怎会想到,百年之后我南宫氏族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抄斩满门,全族上下就剩下我这么一个一无用处的老头儿......”
迎着这透心凉的寒风冰雨,南宫千叶继续说道:“报仇?我又何曾没有想过?十多年前与将军你共谋大业的时光你可还记得?可如今我有心无力啊。小念来我这也有千余个日夜,就如我的儿孙一般,宇文将军,你我可都是被灭了族的人,如今眼见着要将自己唯一的亲人送入虎口,我是怎样的心情相信你能感同身受吧!”
宇文昊点点头,也叹了口气道:“先生的心情在下一望而知,我又何尝不希望小念可以置身事外。可小念的出身便注定了他的不平凡,既然上天赐予了他异于常人之力,那么他就该去做这常人所不能及之事。早晚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到时候......”
“唉……”没等宇文昊说完,老阁主又是一声长叹,“罢了,罢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春雨滴滴答答地打在竹叶上,空气里透着一种泥土的清香。
“说说你的安排吧。”南宫千叶打破了沉默,“若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老夫当尽力而为。”
宇文昊先是躬身作揖致谢,继而解释道:“线人已给方家透露了消息,点名要求方家的大公子来收买证物。方霍做事向来稳重,如此举足轻重的事情,他定会派他那聪慧过人的三公子,也就是小念的那位故交一同前来。到时候我会和小念演上一场对手戏,让他们误以为是中了朝中政敌卫家的埋伏,念恩于小念。故人相见,又有救命之恩,届时小念便有了理所当然的借口随他们一道进京,好做下一步谋划。”
听后南宫千叶点点头:“宇文将军真是煞费苦心,只有如此方能让他的出现不那么唐突,只是……”
“只是什么?”
“小念这孩子,心思缜密,武功上乘,虽说打不过卫家那两个老江湖,但绝大部分剑客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加上在我南宫阁这些时日里,按照我列的书单都有考他,不敢说通晓古今但也算博览中外了。按理说,他这一身本领我也不该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但他心性纯善,怕就怕他放不下那份与故友的旧情。”
“当初送他去白鹿院念学,除了让他接受到最好的教育外,更主要的目的就是打算让他与大齐贵族家的孩子有些接触,这样便于他谋划将来之事。如今看来这倒成了一把双刃剑,利弊皆有,就要看他如何权衡了。”宇文昊捋了捋胡须又说道,“如今这政局就如同一盘大棋,你我都已是落子为定了,如何反败为胜还得看小念这几步啊。”
“原本我以为,小念只是你手上的一颗棋子,如今看来,我们何尝又不是别人手上的棋子呢?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南宫千叶大声叹道,呼啸的风声掩盖不住他的悲怆,雨水不断冲刷着泥土,在这水洼烂泥之下,是那南宫家族上下二十二具尸骸,永远缄默地躺在这泥土里,时不时刺痛南宫千叶的心。
是夜,宇文昊哪儿也没去,悄悄地借宿于这暗道内。他没有听从南宫千叶的建议,若是留宿南宫阁,一旦被有心之人发现端倪,这些年他们的心血便都付之东流了。他是北燕党的高级将领,在这敌国境内行走,处处都不得不谨小慎微,稍有疏忽,满盘皆输。
是夜,老阁主差人叫来了司空念。
屋外春雨依旧绵绵,凉意侵袭着整座书楼,四周的墙壁多少透着寒风,桌案前蚕豆般大小的烛火在风中挣扎摇曳,墙壁上两个人的阴影混乱地颤动着。
“小念啊。”老阁主唤他。
“爷爷找我来,有何吩咐?”司空念毕恭毕敬。
他能看的出,老阁主是有事要交代于他。数月前他曾与老阁主提起过自己与叔父的谋划,老阁主自然是舍不得的。
“好些事,我没与你提过,你也不曾问。”老阁主望着眼前玉树临风的少年,深陷的眼窝里是对他无尽的疼爱,“我知道,你心有好奇,只不过是怕我为难,所以不与我说。如今,我们虽没有爷孙的命但也算是有爷孙的缘,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也未可知,该把我南宫一族的恩恩怨怨都交代给你了。”
司空念聚精会神地望着老人,不知何时起,老阁主又沧桑了许多,几缕灰白的发丝在额前飘动。
“我南宫氏世代追推崇孔圣人,可谓书香门第,近百年间便中过两名状元。后又幸得先皇垂青,家兄拜为太傅,教授宫中几位皇子政史经文,尽心尽职。那时北燕王乖巧好学,家兄常常不忘在先皇面前褒奖一二,平南王乖戾尚武,对于家兄则怀恨在心。不想多年后这平南王坐上了龙椅,家兄被削官革职,又将我南宫一族全部软禁在这南宫阁中。为了斩草除根,不久他便下密旨派卫扬来赶尽杀绝。我与卫扬原本私交甚好,最终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下了我一个活口苟活于世。南宫家二十二具尸体是我一具一具带到后山亲手安葬的。”
老阁主的故事让人听着不寒而栗,司空念不禁打了个寒颤,咬牙切齿道:“又是景帝,又是卫家!”
老阁主摇摇头道:“我说这些,并非想要你背上我南宫一族的血海深仇,只望能有朝一日,我若是不在了,你可代我去那后山头祭一祭我南宫家的这二十二具冤魂。若是今后有人无意间与你提起南宫一族的罪过,你也好心中有数这事情的真相。”
说到这里,老人已是老泪纵横。
司空念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您与我本就非亲非故,这五年来供我衣食住行,教我读书做人,有如再生父母,再造之德无以为报,有朝一日若是能大仇得报,孙儿定回来给您养老送终。”
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老人家轻叹一声,上前扶他起来:“此次一别,不知还能否再见到你,看你小小年纪却要担起那么多恩恩怨怨,只恨我这老身子骨却无能为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出门在外你要处处提防才是啊。”说着又从身上摸出一块物件,交于司空念道:“虽然我南宫一族早已消失于江湖,但原本在这江湖之中也算有些人情交往。临别时我也没什么好赠予你,这块合卺玉是我南宫家世代相传之物,你代为保管吧,他日或有用处。”
司空念双手接过玉来,再次叩谢。
哪个少年不曾心高气傲,哪个又不曾被现实狠狠击垮,心灰意冷而无力回天。
这一夜,春雨从没停过,不断洗刷着这片土地,仿佛要将过往的故事与痕迹全部抹去。
明日,雨过天晴后,越来越多的草木将破土而出,终将直面那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