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曾经中原的霸主。
自开朝以来,大齐经过三代明君励精图治,兴修水利交通,广立书院经楼,国泰民安政通人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周边异族无不朝拜进贡,举国上下可谓一片欣欣向荣。
然而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永平年间,齐昭帝继位不到一年,不幸身染重疾,卧床数月而薨。昭帝无子嗣,按长幼秩序,其弟北燕王昭睿理当继承王位。不料昭睿在回京城金陵的路上一时大意,惨遭平南王景遥暗算,身负重伤逃回北燕。
景遥篡位称帝后,屡屡阀燕而不遂,在最后一次亲征时不幸中箭,幸得神医太史端及时救治,虽落下了个无端头痛的病根,但好在保全了性命。从那以后,景帝时常郁郁,疏懒朝政。
如此又过了二十个春秋,大齐式微。
庐州南郊,竹林漫山遍野,顺着山势延绵不绝,正逢春意渐浓,竹叶翠绿,春风阵阵像是一大片无尽的绿泽。
绿泽中,一间竹亭在风中若隐若现。竹亭下,摆放着一张竹制的书案,案前坐着一名眉清目秀萧疏轩举的白衣公子。风过时乱了他的发髻,他却依旧纹丝不动,手中握着一本民间已经绝版了的奇书《疑窦论》,耳清目明,心无旁骛。
竹亭边有一股清泉流过,一名书童正蹲在泉边生火煮茶。春天的泉水最是清甜,抓几把刚刚采摘下来的太平猴魁,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这样的茶水煮沸了,再等文火温上一会儿,用新鲜的竹节盛出,喝上去最为甜润。
书童将一杯茶端至公子面前,公子轻轻放下了书卷,闭眼凝神。茶的清香碰撞着竹的幽静,公子心旷神怡。
在这春日的午后,如此一杯好茶升腾起的水雾模糊了远方连绵的山脉,公子怔怔地发了会儿呆。脑海中白鹿院的往事又不自觉地浮现眼前,那些记忆他一直尝试着抹去,却愈发地清晰。姜婉烟的一颦一簇浅眉低笑,方恒轩的满腹经纶风度翩翩,他们在一起时的秉烛夜游无话不谈,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又恍若隔世。
待他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碧山蓝穹,只微微一叹。想来那些好时光,转眼却已时隔五载,当初匆匆而去都没来得及与他们道一声离别,如今再见,他还会是原来的那个清高书生么?还是入了官场,同流合污?那么她呢?回到京城后自然是大家闺秀,早已杳无音讯,还能再见么?或是已嫁为人妇?
这么想着,司空念心中不免起了波澜,或是酸涩或是愤愤,让他心绪不宁,随手提起书案一角斜倚着的长剑,三步并作两步纵身一跃,脚尖轻点竹枝,竟一下子腾空而起飞至竹林上端。只见他时而疾走舞剑时而又静立于龙竹一端任由那竹枝晃动,如履平地般毫不费力。
司空念生得骨骼轻盈,自幼习武时便在轻功方面的造诣远超同龄人,这些年又在南宫阁清修,借着这漫山遍野的龙竹林,飞檐走壁的技艺更是练得炉火纯青。弱冠之年的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华,每每心中有结淤之气无法排解,他便跳上这竹林端舞枪弄剑,以舒心结。久而久之,下面的书童也早已习惯了,并未多看几眼司空念的表演,而是潜心研读着自己手中的书卷,倒是被冷不丁冒出的一个声音吓了一大跳。
“公子又在练剑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声已到才远远见着人。来人宇文昊。
“啊?……”书童回过神来,望见是宇文昊才放下心来,指了指头顶上的竹林道,“公子在上头。”
宇文昊听罢也一跃而起想要立于竹端,却被这摇晃的竹枝晃乱了平衡,只得不断跳跃在不同的龙竹上才得以避免摔下去的尴尬。
司空念立于竹上,见着宇文昊想停又不能停的样子暗自好笑,但来人毕竟是养育他传授他剑术的叔父,他也不敢过于放肆,轻轻一跃回到竹亭边,落地时竟悄无声息。
宇文昊也跟着跳了下来。有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轻功方面他已完全输给了自己这个侄儿,不过这也能令他欣慰,至少他高家的绝学也算是有了传承。
“叔父。”司空念彬彬有礼作揖道,“一路奔波辛苦了。”
“你这轻功又精进不少,已经能让叔父望尘莫及了,当初送你来南宫阁也算是选对了地方。”宇文昊黑黑瘦瘦,声音沉郁顿挫,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
“叔父过奖了。”司空念端来一杯清茶,双手毕恭毕敬地端上。
宇文昊接过竹节杯端详一番,叹了口气道:“好端端的竹子,却成了器皿,好在只是些茶水,不然也污了这竹的气节。”
叔父虽戎马一生,却爱竹如命。司空念知晓,叔父的故里也是眼前这般竹海茫茫,奈何这些年来他再也没能回去过故乡。不是不能,而是不忍。
“这竹真是个好东西啊,尤其你们南方的竹,挺拔坚韧。要是到了北境,哪能得见此番景象。”宇文昊望着面前的景象又感叹道。
“叔父若是喜欢,常来便是。”
“唉,来不了了。”宇文昊长叹一声,回头望着眼前的少年,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情感,些许担忧些许期待。
他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驰骋沙场多年见多了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早已对生死麻木。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却起了一丝怜悯与不舍。眼前的少年从咿呀学语时便跟在他身旁,如今已能在竹林上行走自如。光阴荏苒这十几个春秋的陪伴历历在目,又怎能不叫他感慨,铁汉也有柔情时。何况二十年前的那场变故里,他早已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眼前这位少年就像是他唯一的亲人。丧亲之痛,又有谁会比一个孤家寡人更了解呢?
司空念觉察出叔父的异样,心中便已猜测到几分,也不去追问叔父到底为何如此,而是直言安慰道:“叔父不必多虑,命里有时终须有,该来的我自是不会畏缩。”
见宇文昊仍旧愁眉不展,他又打趣道:“叔父,你看我现在轻功练得这么好,将来即便打不过别人我还可以逃啊,叔父你都不见得能追上我。”
“你未见识过的高手多着呢,单说卫家父子,你便都不是对手。”宇文昊语气沉重,并未理会他的玩笑,虽说心里他是欣慰的,孩子到底是长大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这几日好好准备吧,田陆那快得手了。”
说话间,已是要变天的样子,风声渐起,远方乌云密布,再不见那和煦的阳光。
“消息放给方家了么?”司空念问道。
“放了。我想,过不了几日,你便能见到你的那位故人了。”
“比我预想的要快。”司空念轻叹一声,他心里有些惋惜,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份友情。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宇文昊长叹一声,“叔父清楚,你与方家三公子曾经颇有些渊源,但不要忘了,方家总归是方家,不该忘的事情永远不应该忘记。”
司空念默默点了点头,良久不发一言。
“这是最新的译码密函。”宇文昊从腰间取出一个锦囊交于司空念。
司空念双手接过锦囊,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每个北燕党人都深知此锦囊的意义与分量。
当年昭帝驾崩时,满朝文武大多推举北燕王昭睿继位,并不仅仅是因为长幼有序的原因。北燕王自幼好读书,秉承着大齐一贯以文治国的态度,时常与朝中大臣坐而论道,以文会友,深得人心。平南王则截然不同,从小便是一介武夫,视人命为草芥,一言不合便施以重罚,上位后更是大开杀戒,朝中原本力挺北燕王的几位臣子皆被抄家满门,其余大臣敢怒不敢言。后来一些臣子暗中与北燕有些联系,坊间称为北燕党,齐景帝恨之入骨,若是罪名坐实便要招来灭门之罪。而这译文密函正是北燕党重要人物之间联系时为内容加密所用,即便密函落入旁人手中,只要没有这译文密函也无法从中弄懂真正的意思,可见这译文密函直接关系到北燕党重要人物的生死存亡,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今司空念拿到了译码,意义了然。北燕养育了他这么多年,是到了他为北燕做事的时候了。更何况,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即便没有北燕的因素,该报的仇他司空念也一定要去报。
他在北燕都城大元长大,自记事起便生活在高高的宫墙之中,从未有过爹娘这个概念。幼时因为身染奇疾,他甚至连北燕皇宫的冷宫都没有出过,只由几个嬷嬷负责拉扯他。尽管燕王偶尔也会来看他一下,但宫女嬷嬷们从没有将他当回事过。五岁病愈后,宇文昊将他带到自己帐中,小司空念又每天在军营里厮混,身边人从太监嬷嬷变成了士兵将军。别的孩子打学说话起就知道爹娘是什么意思,而他却是在理解了孤儿这个词的含义后才明白了爹娘的意义。爹娘在哪里?小司空念也问过叔父这个幼稚的问题。宇文昊只是冷冷地告诉他,此生莫再提父母,只要记住那三个杀父弑母的仇人。时隔已是十多个春秋,他依旧没有忘记那天听到这个答案时心中的失落与困惑。那会他还不懂得为没爹没娘而心痛,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又怎么懂得失去后的痛苦?然而伴随着他的成长,这失了至亲的痛就像慢疾,在他心中愈演愈烈,如此血海深仇,岂可不报?
可要想报仇,面对的却是大齐的皇帝和最有势力的两大家族,又谈何容易?
好在他的身后还有整个北燕的势力支持,一番苦心经营与谋划后,如今确是到了见分晓的节点了。
此时,远方的乌云已越聚越多,黑压压地朝南宫阁的方向压来,狂风大作吹得竹林如波涛般汹涌,地上散落的竹叶被不断地卷至高空抛洒向四周,沙砾迷人眼。
“雷雨来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