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徒府,梅苑,方霍的书房中。
方恒邑将方恒轩送回樱苑后,便急匆匆赶来面见父亲,今日之事多蹊跷,他不得不早些与父亲禀明。
方霍正伏案而坐,专心于手中文卷,却见大公子未召而至,便知今日比武场上起了波折。
“父亲。”方恒邑躬身道,肥硕的身躯看着有些吃力。
“恒邑,匆匆过来可是武场上生了事端?”
父亲向来料事如神,方恒邑也并未惊讶,答话道:“正是,今日三弟颇有些蹊跷。”
“哦?”方霍有些惊讶,他心中早已猜测到数种比武场上可能出现的事端,唯独没有料到这事端会与向来沉稳、考虑周全的三儿子有关联。
“今日见到三弟时,便有些不寻常,慌慌张张的也不像他的作风,接下来一个下午都魂不守舍。比武那会儿,卫家二少爷已经赢了比赛,三弟却忽然提剑去要与他搏斗,亏得三弟那位故友出手,才毫发无损。”方恒邑描述道。
“哦?”方霍心中讶异,“你说的可是那个同三弟一道回来的司空念?”
“正是,说起来,他也算三弟命中的贵人了,已是第二次救了三弟。”
“已是第三次了。”方霍道。
方恒邑面露惊讶:“三次?”
“是的,白鹿院那次,我猜也是他出的手。此人颇有些能耐,还能屡屡救恒轩于水火,倒是个可用之才。”
“此人不仅精通剑术,肚里还有几分谋略。”方恒邑将之前南宫阁时司空念建议走水路以及今天分析方姜两家交易的事情与方霍一说,还不忘添油加醋地增加了些传奇色彩。
方霍摸着胡子笑道:“此子是个可造之材,当为我所用!”
“唯一的问题是,目前我们还从未探过此人的底。只知他与三弟在白鹿院认识那会儿,家里还算有些钱财,后来家道中落成了孤儿,便寄在了南宫阁篱下。父亲,是不是要再派人去查查清楚?”方恒邑问道。
方霍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道:“去探探吧,倒也不强求,只要不是卫家的人,都可加以利用!”
大司徒心中谋划着如何招募他的新幕僚,却忘了自己儿子魂不守舍那一茬儿。
实际上,压根他就没把那当一回事,方恒轩对于姜家大小姐情有独钟他是早就知道的。可那又能怎样呢?从眼下的朝局着想,他们本就是不可能。作为他方霍的儿子,怎能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而不顾大局?
方霍向来就鄙夷那些儿女情长,今日他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以身犯险,在他看来简直愚蠢之极。别说跟前方恒轩相安无事,就是已经被暴打一顿了,他也不会动恻隐之心。
樱苑内,方恒轩回来换了套衣衫,今日出了几身冷汗,连贴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好在惊吓了一番后,他的情绪已经趋于平稳,只是百无聊赖,坐在一张八角桌边对着窗外发呆。
没过一会儿,他觉着乏了,又觉着有些口燥,随口喊道:“素素,我要喝茶!”
却没有回音。
他心生奇怪,平日里素素都是随叫随到,今日这是怎么了,莫不成是没有听见?于是加大了嗓门喊道:“素素!我要喝……茶......”
就在他大声喊出这一声‘素素’的同时,忽然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如五雷轰顶一般,让他心头一震。素素……素素……素素……昨晚……他下意识地推敲了一下这个想法的合理性。多么希望这个念头只是无稽之谈,然而仔细想来却完全顺理成章……
这样的结论他不敢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如此一来,将来该如何面对她?
欧阳素这一天心中也是惶惶,她无法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昨晚之事,不过一整天已相安无事,她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他喝得太多都给忘了吧。
三少爷的第一声唤她并未听得仔细,直到第二声时才急急忙忙从偏厅出来,提了一个刻着山水画的紫砂茶壶,直奔三少爷卧室去了。迈进房间门前,她还不忘调整了一下情绪,佯装无事。
入了房,欧阳素径直朝三少爷所坐的八角桌走去,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生怕会露了端倪。然而当她沏茶时,却隐隐中觉着他在观察自己,便忍不住地瞥了他一眼。果不其然,仅此一眼,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分明是要在自己眼中得到一个答案来解答他心头的困惑。
如此一来,她心慌了,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茶水也溅出了许多,在桌上流了一片。
方恒轩望着她窘迫的样子,便知是肯定了他的猜测。她跟了他好些年了,他从未见过她会像现在这样如此反常。
欧阳素沏完茶,已羞红了半边脸,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目光,更不知要如何面对他可能提出来的质问,只好欠身道:“公子,茶好了,若是无事,奴婢便下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留下怔怔目送她的方恒轩。
欧阳素离开后,方恒轩心乱如麻,酒果真不是个好东西,酿成如此大祸,该如何收拾?想她这些年来对自己也算无微不至,如今却在酒后轻薄于她,实在是愧不应该……如今这局面,该如何是好?与大哥和家父自然是不能讲的,要不要找司空兄参谋一下?
司空念从姜家出来时已是傍晚,绯红的晚霞下姜婉烟陪他至偏门口,还不忘送了他一块苏绣。她自称是她绣了好久的一副竹梅双喜图,虽有些走样但也是番心意。
司空念出了姜府的大门便迫不及待地悄悄打开来观赏,虽说图案简简单单绣工也着实不敢恭维,但他明白,对她而言这样的针线活已实属不易。
想来也有趣,一个大大咧咧天真烂漫嚷着要学剑的小姑娘,如今倒是学起女红来,大概也是因为长大了所以不得不改变吧。
欣赏完这块半成品一般的苏绣,司空念又将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衣襟里,紧贴着左胸口,倍感温热有力。碰过这苏绣的双手还留有阵阵余香,他贪婪地将双手凑近脸来嗅了嗅。
沿着街市走了许久,已是月朗星稀才到大司徒府门口,进门走了没两步,司空念被一个声音叫住,回头一看,来人便是大管家周通。
周通迈着小碎步追了上来,忙作揖道:“司空公子,这是回来啦?老爷在梅苑书房有请。”
“老爷?”司空念故作惊讶。
实际上,这一切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方霍惜才,早晚会请他做门客的。只是在周通面前他还需认认真真表现出一番无心插柳的模样来。方霍一生多疑,能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的人,正如同他的耳目。
周通前面带路,司空念一路跟着来到梅苑的书房口。
方霍立于堂中央,方恒邑则站在一边,见他来了还不忘冲他一笑,令他莫名其妙。
“草民拜见大司徒。”司空念躬身作揖。
“既是我方府的贵客,不必如此谦称。”方霍边说边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再次确信了他的眼光,确是个人物,“公子在我府上住的可习惯?”
“承蒙大人、二位公子与周大管家的照顾,这两日来能享此荣华,也是吾辈之幸。”
“呵……公子言重了,你与小儿本是故友,又几番与危难中救出小儿,理当尊为上宾。”
“三少爷能不嫌弃我身微力薄,愿与我为伍,在下已是感激不尽。”
“公子一身好本领,为何不愿出仕做官呢?”方霍话风一转。
“官场险恶,我不过是一介匹夫,不懂其中厉害,加之无依无靠无名无位,倒也不求富贵,但求无愧。”如此的问题司空念早就想过了该如何回答。
“难怪你能与我三弟如此投缘,这脾气见解都是如此相似。”方恒邑笑道。
“司空公子,若是有意,留下来为我方家做事如何?”方霍直入主题,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冷峻威严,“一则小儿好有个伴,二则也不辜负了你这一身本领。”
司空念做犹豫状:“这……”
“司空兄,家父素来爱惜人才,你若是愿留在我方家,功名利禄自然少不了你的。”方恒邑补充道,“再说了,那卫家屡次吃了你的亏,怕是会嫉恨于你,从长计议还是留在我方家为好。”
这番理由足够司空念说服自己见好就收,立马躬身行下属礼道:“在下司空念,愿为司徒大人效犬马之劳!”
方霍顿时眼开眉展,摸着胡须道:“好好好,很好,我方门今日如虎添翼!将来我自不会亏待你。”
司空念连忙称谢。
“三弟今日心神不宁,平日里他也不愿与我们多说什么,若是有空还烦劳司空兄待会去关照关照他。”方恒邑又提起了方恒轩的事情。
“自是当然。”司空念懂他的意思,说着又作了揖,告辞退下。
出了门,他悄悄长舒一口气,进京的第一步棋总算是稳稳当当地下完了,落子为定,眼下再想回头怕是很难了,这接下来的第二步该如何走呢?
边想他边往樱苑走,方恒轩今日的状态确实令他担忧,难道仅仅是因为接受不了姜婉烟出嫁这个早晚会到来的现实?
到了樱苑门口,正巧遇到欧阳素立于池塘边,大晚上的也不打个灯,形单影只似乎是在想心思。
“那谁……”司空念一时想不起来这位与姜婉烟形似的女孩的名字,好在眼下只有她一人,“三少爷在屋里么?”
欧阳素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哦,少爷刚刚出门了。”
司空念也没再追问,暗想这樱苑怎么怪怪的,方恒轩今天就精神涣散,这个姑娘似乎也是一个毛病。
他也没再追问,接着冲海棠苑走,行至离海棠苑不远处,却见一个人影在门口徘徊,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方恒轩么?
“方兄。”司空念远远地便唤他,“怎么不进屋却在这门口等我啊?”
“哦,想找你问个事儿。”方恒轩道,“却见你还没回来。”
“方才令尊找我,在梅苑书房耽搁了一会儿。”
司空念故意不提及姜府,怕的是他因为姜婉烟与自己的关系而心存耿介。
“哦?家父与你说了些什么?”方恒轩有些惊讶,父亲为何好端端地要寻他去。
“令尊想给你找个侍卫。”司空念开玩笑道。
“当真?”方恒轩有些惊讶,父亲怎能如此轻视司空兄?
“说笑啦,令尊要招我为幕僚。”
“司空兄同意了?”
司空念点点头。
“好,好,极好。”方恒轩支吾着,要换做几日前,他一定开心坏了,可眼下他还有自己的心思与情绪。
“方兄来找我是有何事?”司空念问道。
“司空兄,昨日我们喝罢酒,是你送我回去的?”
司空念点点头:“你一步三晃的,我扶着你回去的。”
“司空兄可否把整个经过详述于我听?”
司空念皱着眉头想了想:“你喝醉了,但还是有点意识的,却走不稳了,见状我便扶你回去啦。一路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然后呢?”
“然后?”司空念不解,他到底是何意。
“一路过去,到了樱苑,然后怎样?”
“哦,到了樱苑,正巧遇到你的女侍,那个谁……叫什么来着……刚才我还见着她的……”司空念冥想一番。
“素素,欧阳素。”方恒轩提醒道。
“对对对,欧阳素,遇见她,然后我就把你交给她了,接着我就回来了。”司空念如释重负地讲完整个过程。
“难怪……”方恒轩喃喃道。
“难怪什么?”司空念依旧一头雾水地望着方恒轩。
“没什么。”方恒轩突然笑起来,“这都是命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