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天色如墨,远眺层云密布,望处风雨欲来。
丘力居的大帐中,各部首领齐聚,等待丘力居分派任务。候了多时,丘力居才从内帐出来,与各位头领见礼毕,转身坐于帅席之上。
此时蹋顿出列对丘力居道:“启禀父帅,各部首领都已整装待发,听候父帅调遣。”丘力居看了看天象,对众人道:“今日怕是个雨天,这盛夏之际遇雨多绵延数日,各部军资都要小心防潮。”众人领命。丘力居又道:“本帅看近日就暂歇几时,各部需尽快运粮草过来,以便本王按数分拨队伍。”之后便留下龙吟凤舞,遣散余众。
待众将出帐,丘力居将二人招至近前,关切道:“你们初来乍到,寝食可还习惯?”凤舞对丘力居道:“有劳舅父挂念,甥女一切都好,只是昨夜听到军中久违的号角声,心中有些小兴奋,不由睡得晚了。”丘力居笑道:“我这甥女就是不同,想你自幼随父征战,威名远扬,身上这股英气,胜过多少男儿。”忽觉一时不防,又提起了北冥王,哀从中来,乃叹道:“只可惜妹妹去得早,而今妹夫又没了,剩下你们二人无依无靠的,实在是让人惦念。想我与你父情同手足,理当替他照顾好你们,从今后你们便是我的孩子,但有任何难处,尽可来找舅父。”二人闻言感念,称谢不已。
龙吟见话机刚好,暗中示意凤舞,凤舞会意,便对丘力居道:“甥女还正有一事发愁,想与舅父讨个方便。”丘力居闻言道:“可是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凤舞道:“我部刚遭大劫,损失两千精锐,元气大伤。而今为父报仇,又尽起族中精壮而来,所余都是老弱。眼看秋日将近,若将冬粮全部送来,余众难以在短时间内打够冬储,怕是这个冬天会十分难熬。”丘力居道:“舅父也思量这事多时,你们刚受了那么大的损失,本不该再让你们出粮出力,可是你们立志报仇,事事争先,舅父也不好相拒。我看不如这样,你部的粮草舅父替你们出了,你们只管随舅父攻城便是。若是想去汉地征掳,舅父也可以派兵助你,你看如何?”
凤舞闻言大喜,未及道谢,忽闻龙吟道:“舅父容禀,外甥以为此事似乎可再斟酌。”丘力居看着龙吟笑道:“贤甥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龙吟对道:“舅父对我部族格外照顾,外甥与姐姐十分感激。只是我部既然为各部表率,说不好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呢,若是舅父替我们出粮,其他人认为舅父偏心事小,若是认为舅父与我们合谋蒙骗诸部,而不再积极响应舅父号令,最终影响了筹粮攻城的大计就麻烦了。所以外甥认为我部的粮草无论如何都要送到军中,只有这样才对复仇大局有利。”
丘力居闻言点头,又面做难色道:“只是这样一来你们度冬粮草吃紧,却如何是好?”龙吟对道:“外甥觉得这次紧急征粮,各部怕冬天难过,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些储备,而我部尽起冬粮而来,虽不至最多,却也足以得到征掠名额。但我部是为复仇而来,绝不会为那一点眼前的利益而舍本逐末,故我部不仅不会去征掳,还会要求为先锋攻城,这样我部作出的牺牲就是最大的。若舅父能以此说事,要各部将掠取的物资分些与我们,想来各部都不会反对,如此我部度冬就不会太难。”丘力居闻言喜道:“果然妙计,贤甥现在智计日深,当真是后生可畏,让人佩服啊!”龙吟逊谢。
二人见与丘力居计议已定,便欲告辞。这胡人向来豪放,不似汉人颇多虚礼,丘力居也不挽留,嘱咐二人注意身体,便遣蹋顿送出二人。蹋顿此时心里很是高兴,本来以为己部要负担凤舞部备冬粮草,现在不过费一句话之功,便能让去剽掠的诸部分担这些物资,何乐而不为?其一路与二人说笑,直送到营寨之外,才回大帐复命。
此时丘力居正在看各部军情,见蹋顿回来,便停下手中事对他道:“我儿,今日之事,你观这龙吟如何?”蹋顿对道:“果如父王所言,此人心机甚是缜密。”丘力居叹道:“岂止心机缜密,他的气量也是非常。不知会有多少部族为征这劫掠的名额想方设法的凑粮送来,他们明明唾手可得却为大计而放弃了这些利益,足见其明辨轻重,不为利动。年纪轻轻便能如此,将来的成就不可估量啊!”
蹋顿叹服,又对丘力居道:“只是这些部族会情愿拿出自己所得分与他们吗?这到底是他们用冬储换来的抄掠机会啊!”丘力居笑道:“这事倒是不难,如他所言,他们放弃了剽掠了名额,其他人就会分得更多,他们担任先锋攻城,其他人就会减少损失。何况这事在前说明,去剽掠的部族自然在行事时会考虑到分给他们的部分,不过是费些力气多抢一些的干系,又不是要他们自己生产的物资,他们刚刚获利,又是分给这个牺牲最大的部族,定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只是可叹这孩子怎么能想到这个办法,当真难得。以后你要多和他们亲近,将来若是能得到此人的辅佐,大事济矣。”蹋顿心中赞叹,再拜领命。
龙吟二人还未返回自己的军营,就看到无数汉人百姓排成长队,被自己部族的骑兵一路押送着向营前集结。
定睛看去,其人大都面黄肌瘦,有些如风中残烛,左右摇摆,立身不住,却为了生存仍睁着无神的双眼艰难前行。一些掉队或倒下的,轻则被众士兵吆喝,重则即遭马鞭加身。一路走来,已有百余饿殍倒毙在道路两侧,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消瘦,死不瞑目,望去令人心塞。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已经麻木,长长的队伍中只不时听到骑兵的吆喝,却不闻百姓的哀声,但在龙吟眼中,那一队队前行的队伍上空,飘荡着无尽的哀怨与愤恨,仿似一把铁锤,敲击着他内心最脆弱的伤口。
忽见不远处一个羸弱的老者倒在地上,旁边的胡骑几次吆喝不起,便欲下马抽打,龙吟急派人制止,并与凤舞前去探看。只见老人身体抽动,嘴唇干裂,眼中间或一轮,看到龙吟二人衣着光鲜,知是大官,想挣扎着起来,却只能在地上微微打晃。凤舞见了难过,对押解的骑兵喝道:“这位老人家已经一把年纪,却被你们折磨成这样,你们也真下得去手!”胡骑急忙请罪,回凤舞道:“将军,这可不管俺的事啊!俺们奉命接收这些奴隶时,他们就已经这样了,俺只是在押解途中教训了一些不老实走路的,其他一概不知啊!”
凤舞怒道:“那你眼看人都这样了,怎么不想法救治,反要鞭打,却还有什么可辩解的?”那骑作色道:“先族长惨死汉人之手,族中上下谁不痛恨他们,而今我们为先族长复仇而来,就是要杀光汉人的,还救他作甚?”凤舞闻言,一时语塞,恼羞成怒,就要处罚那人。此时龙吟已喂过那倒地老者一些酒水,见凤舞欲罚胡骑,急起身止之,并对她道:“这人不过是一个兵卒,他懂得什么?再者其言之有理,我们作为将领要救这些汉人,是为了考虑打胜之后的事,而他一个小卒要杀这些汉人,是为了眼前的战事。大家都有道理,只是因为职责不同而行事方法有别,并不是什么过失。”于是好言遣退那骑。
再看身下老者,已经慢慢面色回转,挣扎着坐起对龙吟道谢不迭。龙吟一面命人扶起老者,一面传令诸军不得虐待汉人俘虏,让所有俘虏就地休息,给予饮食衣物,将有病者分出队伍医治。
号令传达,原本默然无语的百姓如蒙大赦,纷纷向龙吟二人跪拜谢恩,一些人泪流满面,只叩首至额头流血。凤舞不知道这些百姓经历了什么,现在竟然对他们这些胡人感激涕零,又被数万人跪拜的场面震撼,一时怔在原地茫然不动。龙吟却已骑上马背,走到近处的百姓队伍旁说道:“诸位请起,不要再拜了,我有几句话要对大家说。”百姓听得,慢慢止住道谢声,全都看向龙吟。只见龙吟说道:“我部先族长——家父北冥王被汉将公孙瓒用奸计害死,此次我们南下本为寻其复仇,谁料此人奸猾,拒城死守,却将尔等弃置于外。我们族人一时被仇恨蒙蔽,劫掠奴役诸位多时,以致抛家弃口,骨肉分离,虽是我等一时失察,到底还是祸起敌将。今我部初来,见诸位处境凄惨,念及各位无辜,实在不忍再行加害,故恳请大族长放各位活命。好在大族长圣明,既已泄愤,便不想再为难各位,着我部予以押解遣返。今日本将在此向诸位承诺,由此时起,不再伤害诸位,且一切饮食医药,生活所需尽皆提供,直到诸位归得家园。若我部再有无故加害诸位者,按军律论处,绝不宽宥。”众百姓闻言,复又叩拜。
龙吟对众人道:“此恩德非赖本将,全赖我部现任族长凤舞将军,诸人要谢不要拜本将,但谢族长不妨。”说罢指向刚刚回过神来的凤舞,百姓又是顶礼膜拜,千恩万谢,凤舞见众人处境凄凉,心中难过,急忙制止众百姓,并命人速催饮食,百姓听得,难免又是一番叩拜。
凤舞好容易喝止众百姓,与龙吟一并骑马回到中军帐中。刚刚入座,便迫不及待的对龙吟叹道:“不想这些百姓如此悲惨,看了实在令人难受,我原来还暗道你多此一举,不想而今看来,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龙吟道:“你看这些还是好的,至少还有命在,想想那些堆在城前的无数头颅,他们死前怕是比这还凄惨。”凤舞不由感叹道:“是啊,只可惜我们来得太晚,不能救得他们性命。”龙吟道:“这些还只是表象啊!今日被救下的不过你所见的,此时这世上不知还有多少你未见的百姓在被奴役杀戮。你听那被我们喝止的士兵言语,分明就是仇视汉人,怕是族中绝大多数人都和他一个看法。本是一场寻仇报恨的战斗,却已演变成民族对立的战争,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啊!”凤舞点头称是。龙吟又道:“我们不是救世的神仙,也管不得那些不公,只要握紧手中的刀枪,尽快光大我们的部族,不让我们的族人遭受同样的命运就是了。”
凤舞闻言感叹,又问道:“你原来一向谨小慎微,怎么今日忽然于百姓面前慷慨陈词,是何道理?”龙吟闻言笑道:“谁说姐姐一听书就犯困来?现在用词考究,分明一副汉人学者的架势喽。”凤舞笑骂道:“别跟我扯皮,快回答我问题!”龙吟一笑,又正色道:“为了光大部族的大计,别的事可以不计较,这收人心的事却是不可不抓住时机,何况还可以将罪责推与仇人。我们复仇,不止要杀死仇敌,还要叫他名声扫地。若不使之身败名裂,如何报得此恨?”凤舞叹道:“不想你是这番心思,看来我是越发的比不了你了。”龙吟未及答言,忽闻一声雷鸣,看看将要下雨。凤舞知今日绝不可行,少不得命人调集帐篷,为寨外百姓安排住处。无奈百姓数量众多,己部军资不敷使用,只得去其他部族借用,一时难免手忙脚乱,龙吟在旁帮衬,忙到日中方休。
是日风急雨骤,至夜不绝。龙吟不放心,亲引数十骑前去探看,直至看到所有百姓都安居于军帐之内乃止。途中被百姓看到,纷纷在雨中叩谢,龙吟心里不是滋味,命人好生照顾百姓后才回营歇息。
不想大雨一降三日,数万百姓消耗甚巨,凤舞一部之粮渐渐难以支撑。好在第四日雨势少歇,凤舞急忙命人带领百姓上路,待到分遣完毕,才与龙吟同至丘力居大帐议事。
此时各部粮草渐渐运抵,丘力居问了凤舞部迁百姓归乡的事宜,得知其部粮草吃紧,便命人运些去应急,凤舞心中感激,连连称谢。丘力居见粮草未全部送达,无法按统计数目分配任务,督促各部加紧打造攻城器械后,便遣散了众人。
这日夜里风雨方住,天上层云未散,月色不明。丘力居正在帐中出神,忽报龙吟求见,乃命人引入。只见龙吟一身戎装尽被风雨打湿,立于帐中参拜,丘力居道:“贤甥雨夜来见,可是有什么急事?”龙吟施礼道:“启禀舅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甥今夜巡哨,抓住十几个从城中逃出的汉人,不敢私自处置,特来禀报舅父。”丘力居笑道:“原是这事,看来是汉人自觉今日夜色昏暗,想趁此时出逃,真是笑话。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直接杀掉无妨,只是要留下首级记功,待到翌日给人头堆加加高。”龙吟对道:“小甥领命,只是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丘力居笑道:“贤甥又何必客气,昔日我常与妹夫嘲笑汉人虚伪,尤其你这句‘不知当讲不当讲’,说这话的人摆明了想说些什么,却非要弄这么句虚文,吊听的人说句‘但说无妨’,何其繁冗虚假?你我亲族不必如此,以后有话尽可直说。”龙吟谢罪,对丘力居道:“小甥以为,不该将这些人的首级都加于人头堆上。”丘力居问道:“这是为何?”龙吟答道:“小甥觉得汉人一定认为这样的天气是出逃的良机,所以才不避危险,仓忙出逃。若是我们将他们的首级都丢于人头堆上,城里人会认为这样天赐良机都无法出逃成功,其他时候更是绝无生理,恐怕就会不再出逃。若是如此,对我们消耗敌军实力,最终破城报仇不利。”
丘力居闻言心中不悦,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正色问道:“那贤甥是要将他们放了喽?”龙吟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对丘力居道:“这些人不同于百姓,都是曾在城里帮助仇人阻碍我们的人,对于这样的敌人,不杀不足以平愤!只是小甥认为处理掉便罢,不必将首级再加于人头堆上,使城内敌人察觉。这样可以给他们一个这些人出逃成功的错觉,因而燃起求生的希望,继续义无反顾的出城逃生。如此一来我们便可慢慢消耗敌人兵力,守城的军士少了,城池就更易击破了。”丘力居道:“此言有理。那本王现在就传令各部,以后城中出逃的敌人首级都不要再加于人头堆上,诱他们继续出逃可好?”龙吟对道:“小甥觉得不妥。”丘力居疑问道:“又有何不妥?”龙吟答道:“汉人素来多疑,想之前舅父没让一个敌人出逃成功,若忽见我们一个人都抓不住,可能会猜到我们是故意诱他们出逃,反而不妙。小甥觉得不如十择其一不砍下首级,其他依旧加于人头堆上,这样敌人会认为我们久驻松懈而疏于防范,不仅不会怀疑我们,还会因有那一成他们自认出逃成功人的诱惑,而为了这十分之一的求生希望继续出逃,这样我们消耗敌人兵力的目的就能达到了。”丘力居颔首微笑道:“贤甥的计谋果然更加稳妥,本王曾闻汉人讲到‘上兵伐谋,杀人诛心’,今日贤甥利用他们求生的希望诱他们出城,再捉住他们,让他们带着希望破灭的失望去死,复仇更是彻底,果然十分解恨。”龙吟闻言赞道:“到底舅父圣明,一眼就窥破小甥心机,我们有舅父这样英雄统领,想来光大部族的大业指日可待了。”丘力居不想他看重的龙吟会如此盛赞自己,不由心中得意,对龙吟道:“得贤甥如此称赞,舅父心里甚慰,只是到底舅父老迈,将来光大部族的大业还是要尔等有为的年轻人多出力啊。”言罢看看龙吟,又道:“这半日光顾说军情了,贤甥,你大伤初愈,应多注意身体,今日风雨交加,若着了湿寒如何得了?舅父看你衣甲已湿,快来舅父身边向火。”龙吟再拜领命。
舅甥二人于火盆前畅谈许久,帐外层云渐散,月满中天。
幽州以北·鲜卑境内
张举正在帐中查看地图,忽闻一声“陛下”,回首看到鲜卑部首领在帐中参拜。他转身回礼道:“大人多礼,在下惭愧。而今兵败地失,得大人不弃收留,已是铭感五内,哪还有敢有称孤道寡之念?”首领对道:“陛下干啥自轻?想昔日俺部饥荒,全赖陛下救济,帮助俺们度荒。后又不嫌俺们粗鄙,平日里颇多赏赐,本部全族上下都感念陛下恩德,今日得以出力报答陛下,是俺部的荣耀。”张举叹道:“可叹吾当年何等荣光,而今落得这样下场,想来真是愧对先人啊!”那首领道:“陛下这样说就不对了,谁还没有为难遭灾的时候?陛下恩德播于四方,远的不说,俺部周边就有很多部族想联合起来为陛下出力。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俺们愿助陛下夺回失地。”张举心中苦笑,摇头叹道:“罢了,经此大败,吾已淡泊名利。怎么活都是一生,若能在此地与各位挚友朝夕相处,平安度过残生,却也强似每日提心吊胆的称孤道寡。”那首领道:“这事全凭陛下自己寻思,俺们只听陛下号令就好。若陛下真不想再打回故地,俺们也保得陛下一生平安富足。”张举拜谢道:“若能如此就好,人生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而今吾青春不再,是该好好为自己活的时候了,那些命里不该得到的,便不争也罢。”那首领闻言,赞叹不已,又陪张举说了些家常话,便拜别而去。
张举送走了首领,又看向地图,虽然他已不再关心胜负,却还有些事令他牵肠挂肚。只听他对身边近侍说道:“命人再给张纯去信,要他早日携家小投吾。”近侍奉命而去。张举看着案上摇曳的烛火,心中对那个曾经一起打天下的兄弟倍感惦记。
月夜的微风卷走夏日最后一丝燥热,高远的穹庐下游曳着流浪的云。
幽州·辽西管子城
一晃已过数日,各部渐渐将粮草全部运抵,丘力居命人带各部将佐共同清点过数量后,依之拟出一份出掠名单。
北冥王部原就是大部,虽蒙受损失,根基还在,故此次也入选了出掠名单。丘力居按凤舞嘱托,将其部要放弃剽掠并担任先锋攻城的事与诸部首领讲明,又借机大为赞赏一番,而后下令要出掠的各部首领分些货利与凤舞部。不出龙吟所料,那些首领果然都慨然答应下来,负责攻城的部族首领看在他们分担压力,又是丘力居亲自下令的份上也没什么异议。一切分拨已定,诸军便决定在这日开始行事。
只见旌旗猎猎,号角声鸣,乌桓人列队整齐,准备攻城。
龙吟一身素铠,手提胡刀,腰挎飞弓,背部箭羽森森,也不乘马,就立于队列排头。其身后是凤舞部五百精锐,并其他部族千余军士,其间顶起数架登城梯,望去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只闻一声长长的进攻号响,近两千人的队伍听得号令,开始向城墙杀去,龙吟一马当先,带领从人冲向外垣。看看已到护城河,才发现身后登城梯队并未跟上,只得在护城河边拿出弓箭射击。城上守军看敌人近前,也射出箭支还击,双方于城墙上下对射,弓弦声、中箭声伴着喊杀声此起彼伏,喷薄的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水。
龙吟身在排头,自然受到城上守军的“特别照顾”,争相向他射击。怎奈龙吟身法灵活,一面四处跑动躲避箭矢,一面抓住机会射箭还击。其三连弓在地上发挥极好,但有间隙便抬手射出三箭,常常有两三守军应弦而倒,因此反而遭到更多守军的射击。其间险象环生,不时有箭矢擦身而过,龙吟渐渐被逼得没有了射击机会,但其一人诱得许多守军瞄准,却为其他攻城部队制造了机会。他周围精锐虽不及他射速快,却也极具准头,城上守军不时中箭伤亡,渐渐招架不住,纷纷立起盾牌躲避。
此时登城梯已经架好,龙吟见诸军开始攀登,也就近加入了登城行列。城内守军见了,争相将滚木礌石砸出,胡人本就不善制造攻城器械,又是仓促之间赶制,几番下来便被砸毁数架。好在还有两架在城下射手重点保护下成功架了起来,龙吟见状,便飞身于一架之上继续登城。无奈乌桓人到底不善攻城,军士上了梯子便不敢起身,只能伏在梯上一步一蹬的向上爬,致使其滞空时间过长,很容易成为地方守军的靶子。眼睑前方不时有士卒中箭坠落,龙吟在其间跟随,心中焦急,渐渐汗生。
好不容易熬到登城梯上部,忽见敌军泼下不明液体,前方的士兵嚎叫着跌落梯下。龙吟看去,发现竟是热油,心道不好,急忙翻身跳下登城梯。其刚刚离身,登城梯便被火箭射中,刹时火光冲天,其上未来得及逃脱的乌桓军皆火焰燎着,哭叫着跌下梯来。
眼看最后两架登城梯被焚毁,纵人数在多也登城无望,龙吟无奈下令诸军一面射击城头,一面救护伤者撤回。不想城头守军见乌桓军已无力进城,干脆不再与之对射,尽皆竖起盾牌,等待乌桓军撤走。龙吟是初来乍到,不知道城内外两军交战多时,早已对对方套路了如指掌。城内守军知丘力居大军人数众多,杀之不尽,故每次只针对攻城器械,以阻碍其入城,并不肯冒着被敌人射击的危险去杀伤丘力居军队。龙吟纵是善射,面对城上林立的盾牌也是毫无办法,只得带着余众撤回。
龙吟诸人刚刚入列,又一声冲锋号角响起,第二攻城梯队应声而出。龙吟见了,也不回阵中,径直加入第二梯队继续进攻。却说凤舞见龙吟攻城时凶险异常,十分揪心,好容易盼到他平安回来,见他未及入列,便又随第二梯队前去攻城,内心焦躁,急放声制止,却被湮没在震天的喊杀声里。
个人的力量难以左右战争的走势,而战争却能左右所有参与者的命运,这不公平的比对如同生命中每个失意过往,纵然悔恨无边,却也无力改变。
公孙瓒在城头见到敌人又一梯队攻来,急令守军打起精神。忽见队中一人由后向前高速冲来,望去正是昔日陷坑旁以一己之力抵挡他五百铁骑的少年胡将。公孙瓒见他去而复返,料是对己积怨甚深,急擎弓在手,向那将射击。不想那将身法诡异,竟在一瞬之间躲开自己的射击,将身形融入人群中,一时难辨其踪。公孙瓒一生为将,观人不少,见此子有如此异能,心中惊惧,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督导各军守城。城墙内外双方皆舍命相搏,一时杀声震天。
大战直打到夜里,才在龙吟的愤恨与公孙瓒的侥幸中短暂的休止。公孙瓒清点人数,此一役竟折损过千,很不明白乌桓的攻势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凶狠。他站在城头,望向撤退的丘力居大军,心中对未来充满了忧虑。
司隶·洛阳
此时的汉灵帝正因陈仓之围迟迟无法解除而忧虑,根本无暇顾及幽州方面的战事。得到公孙瓒被围困百日的战报,一时无处筹措军队救援,只得任命在北方颇有威望的宗亲刘虞为幽州牧,以期用政治手段解决叛乱。
刘虞字伯安,东海郯城县人。初举孝廉为小吏,累迁为幽州刺史,其于游牧民族中很有威望,在任时各族争相进贡,不敢侵犯汉朝疆土。后因公事被免官,却又于黄巾之乱时被复用为甘陵相,以简朴为下属榜样,不久升为宗正。
刘虞得到调令,少不得领旨谢恩,整束行囊,置办车驾,辞别亲友,一晃便是月余。他不知道此时在管子城中被围的公孙瓒已如累卵之危,也不了解城外猛攻的丘力居等迫切的心情,更不知多年以后那个在不久之后被自己所救的将军将与自己发生的一切。此时的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忠诚与理想,踏上他自己的人生旅途。
然而,命运的交错总在不经意间便已注定了未来的结局,无论那是个喜剧或是个悲剧,面对时间的轮转,人们除了坦然接受那茫然的未知,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这也成了漫漫长路上终将反复呈现的无奈。
幽州·辽西管子城
丘力居大军又攻了百日,不觉夏秋已去,初冬将至,却依旧没能将管子城攻破。
十余万大军,日耗甚巨,各部冬粮与百姓仓促种出的作物渐尽,纵有从四州剽掠的物资,却也只够勉强维持。眼看粮草日减,凛冬将至,丘力居军心难免浮动,尤其是留下攻城的部族,多有人思归心切,以至流言四起。
丘力居坐在大帐中,内心也难以平静。本以为有龙吟的妙计,加上众人用命,旦夕间便可破城。不想又迁延百日,直打到冬来也毫无进展。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破城的信心日益减少,对敌将也从单纯的仇恨渐生出些许无奈。然而更让他无奈的是本部短于攻城的弊病,使其对占据河北的梦想开始迟疑,以至令他一时失去了奋斗的方向。这失望伴着其对北冥王的愧疚狠狠的压在他心上,一直挑战着他的承受极限,若不是龙吟凤舞的坚持,恐怕他早就下令撤军了。
忽然密报传来,说汉庭派遣刘虞继任幽州牧。丘力居闻言大惊,心理的底线终于被打破,慌忙命人传龙吟凤舞前来议事。二人不知何事,仓促前来参见,丘力居斥退左右,只留下蹋顿,便对二人道:“贤甥,舅父刚收到密报,说汉庭派宗亲刘虞来任幽州州牧,这人在周围各族中极有威望,若此人到任,恐怕大家都不会违抗他的命令继续攻城。这事如何是好?”二人素闻刘虞大名,如雷贯耳,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心惊。龙吟思量再三,对丘力居道:“启禀舅父,小甥以为我们攻城日久,各部多少都有盼归之心,如若这个消息传开,就会给各部要求撤回的理由,所以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丘力居道:“此事我岂不知?所以才只留下你们三人商议,只是如若此人上任,这消息早晚要传开,到时可就只能遣散众人,再无力回天了。”龙吟道:“小甥亦闻此人威名,既然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开,不如我们装作不知,明日加力攻城,如若能破城复仇,就是其上任也说不得什么不是,如若还不能破城,便也只能暂令各族撤回,另想办法报仇了。”丘力居叹道:“非是舅父不肯尽力,实在是敌人太过凶顽,我军前后围攻二百余日竟不能破城,舅父甚觉愧对妹夫啊!”凤舞道:“舅父不必自责,我等知舅父已是尽心竭力,都十分感念舅父恩德,说不得明日全力攻城,若有幸破得此城,得报大仇,也不枉舅父一番辛苦。”丘力居点头道:“现在也别无他法,就这样吧。明日我令蹋顿率军攻城,此战将是这次复仇的最后机会,你们要竭尽全力,争取一战功成。”三人领命,龙吟与凤舞拜别而去。丘力居一时心神恍惚,与蹋顿草述了攻城方略,便回内帐休息去了。
此时的公孙瓒坐在城头,心中十分寂然。被围二百余日,自己麾下士卒折损大多,而今只剩千余军民还在坚守。秋去冬来,马肉早已食尽,开始时军民煮食盾牌上的兽皮充饥,后来兽皮也食尽了,便出现了分食人尸的惨剧。饥饿的摧残是如此强大,为了生存,他们终于泯灭了最后一丝人性。
最初的负罪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去,而今城内军民都已麻木,甚至没有心力去为死去的战友悲伤,只剩一点对生的渴望支撑他们行动。听到号角便机械的守城,看到敌人撤走便机械的打扫战场,箭矢早就射完了,好在敌人射击的箭支可以收集,每天的日子便在这守城、打扫战场与发呆间度过,没有被疲劳与绝望逼得麻木过的人,很难想象那种生无所恋的感觉。
他放眼望向城下,沿着内郭都是一个个鼓起的坟包,这座一般地图上都没有标识的辽西小城里,已掩埋了他手下数千的军民。每座坟包下面都曾是一个不同的故事,却最终被命运注定了相同的结局,不舍与愤恨,哀怨与惋惜,都夹杂在寒风里,凝成了墙根下呜咽的回响。
此时的公孙瓒并不知道刘虞上任的消息,甚至不知道是否还能看到明日的朝阳。他枯坐在城头,没有一丝回县衙休息的倦意,一双无神的眼睛仰望着浩淼苍穹,头上,月色正浓。
平明,远望月影如钩。
丘力居的大军已列队整齐,数十架赶制的登城梯横七竖八的夹杂在队列中,战马嘶鸣,军械铿锵。
伴着一声长长的号响,数千军队组成梯队向城墙攻去,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公孙瓒见了,心中微惊,勉强提起精神,督导诸军防守。他望见远处丘力居人马层层叠叠,料是敌军将全部人马集结,知今日恐难平安度过,抱着鱼死网破的信念,心中反而不再恐惧,而是鼓起全部的勇气,决心像一个男人般战死。双方都卯足了劲展开拼杀,几丈危垣上下,变成了杀戮的坟场…
大战直到深夜乃止,丘力居望向城头,咫尺之遥对他来说却仿佛在看天与地的距离。十余万大军,猛攻二百余日,竟击不破这几丈城垣。丘力居的失望无以复加,不只是对无法复仇的愧疚,更是对部族未来的茫然。他看了看因攻城力尽而伏在马上酣睡的龙吟与在他身边照料的凤舞,嘴角挤出一抹苦笑。
他遣归了各部的军队,最后望了望那座被自己包围的城,眼中满是复杂的神彩。而后他策马扬鞭,仅带着数千亲随,奔向遥远的柳城。
其后,是战争留下的残兵烂甲,与月色下数万森森白骨磊成的人头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