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石与莫腾策马飞腾,百十里的距离,只几柱香的功夫,就已经跑了大半,远远看见的一座雄城远远的出现在山前。
这已经是三更时分,好在官道平坦,没有坑和石头拦路,两人才能平安无事的到达此处。
又行了一会儿,便到了城下。大陈朝开国以来,夜必宵禁,大小州府,各道县城都是入夜闭门,街坊宵禁,只有东西二都入夜街坊初一十五不不设禁,每到此时,火树银花,鱼龙舞动,街上人潮涌动,汗出如雨,摩肩接踵,正是太平盛世的一番景象。
此时事急从权,两人到了城墙下,把马牧在密林里,让它自去吃草,反身就来到城根之下。
只因两人都是功夫极高明的人物,一只抓钩便轻轻巧巧的让两人翻过了五丈多高的城墙,一路蛇性伏低,只捡那僻静之处,很容易的避开了巡城的官兵,三两下人便已到了城里。
街上无人,极为清净,只是坊间的高墙里能听得人声嚣嚣,很是热闹。
来青州的路上,两人便已合计过,推断那苗山蛊母所在应不外乎几处地点,但都应该是西坊里四夷馆周边的客栈——以蛊母的本领,按说就是进到州府里借住应该也不是难事,但大陈朝开国以来定下国训中有一条便是,各地官员不得与僧道巫祭等各色人等交接,否则按谋逆论处。
所以,蛊母也只能住在专门给外宾开设坊市的西坊里,细细查问,总能找得到。
只见两人锦衣夜行,穿房过屋,仗着高超的武艺,一路悄无声息的来到了西坊之内。
西坊内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龟兹的舞姬当垆卖酒,有了豪客往她们露出肚脐旁的腰囊里塞了碎银子之后,就很开心的跳上一支胡旋舞,身形婀娜,辗转腾挪间,迷人的腰线上挂着的金铃响个不停,细碎紧密,流苏飞扬,霓裳轻舞,让人恍惚。
正在房脊上行走的两人可是无心看这些,径直奔着西坊里唯一的一栋三层的客栈而去。
这客栈看来奇特,绝不类中土飞檐朱壁,走兽青瓦的样式,却是一栋石楼。中土的石楼都是毛石垒壁,上头只开箭孔大小的窗,直上直下,近乎于堡垒。这客栈却极为不同——琉璃窗开的极大,窗子两旁的墙壁又窄又细,用巴掌大小打磨过的石块对缝砌筑的整整齐齐,壁柱笔直,又细又长,仿佛一根细细的杆子植在地里,上头一直冲到天顶,分叉开了六七瓣的花,花瓣层叠,就成了屋顶。虽然与小桥流水或雕梁画壁极为不同,但来过此处的人,都仿佛能感觉到那种欲上天穹的感觉。传说这种房子的形制是极西之地泰西国给神佛居住的,名字唤作“巴洛克”意思即为珍珠,庇护所里的明珠的意思。
苏白石来过此处一次,印象颇为深刻。镖师也算走南闯北见识极广的人,见了这些自然没有多诧异,见识过东都袄教圣庙跟景教礼拜堂的人,对这些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正行入院子的两人忽然觉得周边都静了下来,旁边街坊里熙熙攘攘的人声,自入门开始的那一刻,就跟被掐断了一样,再也不能入耳。而秋蝉促织在这里都禁声,周边空荡荡的一片,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看来是这地方,听闻养蛊之处,百步之内,鳞羽不生。这应当就是蛊母所在。”莫腾眼光闪闪,深情极为谨慎,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轻微,若有若无的一般。
正在此时,石楼的琉璃窗里大放光明,照的院子一时间有如白昼,两人本就未有多少遮掩的身形,一下子就显露在这空无一人的院落里。
原来,石楼里的人早就知道有人来了。
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女生说道“贵客漏夜前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声音虽然有摆南夷人惯有的甜糯,但从语气中透露出了不可动摇的坚定和强势。
事已至此,两人倒是大方的站立,理了理袍襟,双手抱拳:“深夜冒昧来访,还请恕罪。只是人命关天,事急从权,这才冒犯了。”
于是便有个头上带满银饰的女子从光亮中走出来,引着两人往堂屋里走去。
泰西的房舍极为高大,屋内牛油蜡烛少说也又一百棵,故而十分的明亮。前头引路的女子腰肢纤细,步态婀娜,尤其是刺绣了百鸟的襦裙的腰间,还圈着一环细密的银铃,走起路来,铃声阵阵,十分悦耳。
两人到了屋内,见正中的榻上正斜卧着一个女子,背后的烛火太亮,只映出她的轮廓。
只见这个人一头乌黑的长发仿佛瀑布似的直垂到榻上,手臂光洁,肤色如玉一般,身上披着一件百鸟羽毛用金线缀成的斑斓大氅.,在灯烛下映出百种光彩,千般颜色,分外的华丽不可方物。
待入座上茶,那女子才缓缓的开口:“敢问二位英雄高姓大名,奴家苗山百老寨龙翠兰,这厢有礼了。”
说着,人已从榻上下来,也不穿鞋,光着一双羊脂玉颜色的赤足,缓步走向两人。
苏白石起身,微微一辑:“我们乃是姑苏靖远镖局的,在下苏白石,恬为此行镖主,这位乃是我们镖局的莫师傅,实在是有不得已的事情才来打扰贵人。”
那女子的声音响起,似是在天边拋了根针下来,直直的落地却有根线儿连在云彩里似地飘渺。
“可是有人中了蛊?”女子走近两人,苏白石才发现着女子约摸二十几岁的年纪,容貌极美,修眉深目,朱唇似血,只是脸颊上有两片对称的黥面,云纹饕餮,古意横生,看起来让这个蛮荒女子平添了几分神秘。
“正是!”苏白石也是极为干脆利落的人,几句话便把今日午间的事情叙述的清清楚楚,并未加入自己的推测,只是阐述事实,没有臆断。
“这似乎是….草头乌?”龙翠兰也只是思考了半盏茶的工夫,便得出了结论。
这草头乌听起来似乎是中药里的一味,但是在苗山人的心里,就是一种蛊虫的名字。
且不说如何养成这种小小的蛊虫,只是这用法极苛刻——这蛊虫使得需不伤人命,但能让人生不如死,下痢不绝,如山崩海泻,但还能保住人一口阳气不失,那是在苗人看来小惩大诫的一种方式。
“这倒惹人思量了……下蛊的人没有杀心,只是要你们吃些苦头,近日来你们可曾招惹苗人?”龙翠兰想想竟然笑出声来,似乎是见了个调皮的小鬼的恶作剧,苏白石心中一凛,镖局这些人的生死,在她看来似乎也只是个玩笑罢了。
这位年轻的蛊母似乎看出什么,轻声说了一句:“你们的人性命是没有妨碍的,只是要吃些苦头,这下蛊的人似是没有恶意——我们苗山的人有几个没中过草头乌啊?不过是泻下两天,没有大碍的。“说到这里,语气也比初见时分柔和了许多,”我也不必亲去,解蛊的方子劳烦记好便是。“
原来这解蛊的方法甚是简单,只需草乌在瓦上培煅成灰,混上社土——即是城隍土地庙里的泥土,用温水冲服便是。
苏白石已做好苗山蛊母索狮子开口的准备,却未想到竟然是如此的好相与,连连鞠躬作揖,甚是诚恳。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规矩还是规矩“龙翠兰抬起头微微一笑,”这诊金还是要给的——我也不要旁的什么,我只要你寻些山魈骨来,若是有朱厌的,那是最好。“
苏白石不是什么博学的人物,那山魈还知道是山中精怪,至于朱厌更是听也没听说过。
龙翠兰见他懵懂,就直接说道:“山魈骨要大块的,三五块即可,这物事并不难寻,朱厌么….你自己寻本《搜神志》,里面便有讲述。——那朱厌骨,不拘大小,哪怕只有一块,这人情我也算你的,可以送你些防身的物事。”
话已至此,苏白石哪还不知道这是苗山蛊母故意做下的人情,要是真让他找些三年不死的浮游,怕是比登天还难上一些。
连忙真心实意的道谢,幸亏有些薄礼备下,一挥手,莫师傅连忙送上了两扇上好的苏绣。
这两扇苏绣乃是姑苏最有名的骆神针织绣的《洛神赋》,绢上的洛神矫若惊鸿,襟飘带舞,似是时刻要离了绢面,飞空而去一般,真真是难得的佳品。
果然,龙翠兰见了很是喜欢,也回赠了二人一对香囊。
这香囊里头装的是苗山特有的蛇药,能解寻常的蛇毒,还有些芳香避秽的草药,遇见寻常的蛊虫,也能预防一二,确实行走江湖非常实用的物事。
两人被送出了石屋,都暗暗捏了把汗,知道两人原路出了城,来到放马的林畔,才缓下这口气,对望一眼,也不禁笑了。
这事情,运气真的算是极好了,不仅人在驿馆里,没有为难他们,更可喜的是镖师趟子手都没有性命之忧,解蛊的方子也是极简便的,过不得两日就能启程走镖了,照这样看来,跟约定交镖的时间还有富裕,可以周全些。
待两人打了唿哨寻得马来,看天色竟然还未放白,只有五更时分。只是风深露重,寒意席席,倒更让两人的精神抖擞了一些。
此时,众人落脚的驿站里,依旧是哀嚎声声,连住在这里的几个老军都早早的卷了包裹,自行寻出路去了,生怕染上了时疫,本就歹命苦守这穷山恶水,再为了时疫搭上了自己的老命,当真不值得,连招呼都没打,都鸟兽般散了。
范渔一个时辰里,给两三人推宫过血已是极限,此时正盘坐在炕上回气,倒是院子里的人脸色竟然也没方才这么难看,下痢居然有止住的迹象。
几个完好的镖师,也是忙乎的脚不沾地——都是生死间走过来的弟兄,就是有染上时疫的危险,此时也得顶上,要不以后怎么见人?
正忙乱间,远远听得大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来的甚急,转眼间已是极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