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如豆,身边的伙计都已埋头睡下,鼾声如雷。
范渔穿着中衣,正凑着灯火,提笔写字,一旁的桌面上已经摞了七八张。
这些都是趟子手拜托他写的家书,但因为今日回来得晚了,只好掌灯伏案。
这屋子中气味实在难闻,脚臭汗臭,酒后呕出的酸臭,还有后身马厩中马粪的味道,但他似乎都没有感觉到,只是一封一封的写着。
灯下,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亮的一面上,肌肉条条鼓起,更显得脸颊瘦削,似乎是在忍受什么痛苦。
一路写完,他并没有起身,却呆呆坐着,良久不动。
直到听到远处报更的梆子传来,夜已三更,才轻轻吐了口气,收拾下,上床睡了。
这五十里前探是镖行里最辛苦不过的营生,单人独行,前探五十里,来回就是一百里。涉水跋山,还需专挑密林野地里钻,为的就是走镖的大队不至于失了风,让响马做了埋伏。
自然,走镖靠的是镖主的威名和八方的交情,但每年也总能遇到些不开眼的毛贼,毕竟财货动人心,甭说塞外,就是关内也有不少山寨不买老镖主的面子。
所以,这五十里前探既辛苦又危险,那银子自然不能亏待。自然也就成了一众趟子手眼中的有钱人了。
范渔倒不是很在乎这些,只是他不耐烦跟着大队,听他们胡吹那些半掩门的相好有几分风骚,在赌桌上又胡了几把马吊,只是单人独行,就是看看山水,也是极顺心的。
何况,银子又不压手,也算两便。
说来镖行其实对前探的人选是十分审慎的,一来人要精明沉稳,遇事不慌,二来功夫要扎实,最好是轻功出众,毕竟来回腿脚利落,就是送信也比别人要快上几分。
范渔人看起来老实敦厚,可但凡木头一样的人怎么能在悍匪环伺的山寨中做白纸扇呢?更何况,若是没有几分狠劲,为何要在山寨中习武傍身?要知道他那时已经二十来岁,筋骨已成,此时开筋锻体,那苦楚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老镖主正是看清楚此中关节,才放心让儿子带队,此人前探,大概也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
加之此人习练的是十二肖中的猴形拳,最擅林地穿梭,行走如飞,上下攀爬,无不如意,正是最佳的前探人选。
第二日,范渔起身的时候,靖远镖局的都已起身,正整理行装,几个牛肉馅的炊饼就放在他枕头边上,正是这香气把他勾起来的。
不用问,这是方欢那小子给他带的,这小子倒是有心了。
吃了炊饼,梳洗已毕,也不等这一哨人马,范渔径自出了城,贴着官道旁密林边的小路,直奔青州而去。
九口镇这时正是热闹的时分,街上熙熙攘攘,东街的街面上一个挨着一个的铺开了摊子,关外的皮子,西域的香料,还有西南蛮山里的黑蛮子带来的井盐,这里还真是八方财聚的好地方。
悦来客栈此时也宾客盈门,原来这掌柜的在前堂开了食肆,供应早晚茶饭,也算是生财有道了。
后一进的院子里倒还算清净,早有人把茶饭送到上房,那年轻的公子已用过饭,正用块棉纱细细擦拭着佩剑。
这剑鞘也不甚华丽,只是寻常的绿鲨皮鞘,与江湖上行走的剑客并无两样,只是那口剑——也说不清为何,总有一种隐约不在此处的不真实感。
剑自然是好剑,与那些神兵利器一样,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对于普通的江湖人来说,绝对是千金难求的好兵刃,只是这公子盯着剑柄良久,微微的叹了口气。
剑锷上镌着两个古意盎然的金文——离恨。
这柄宝剑,乃是靖远镖局老镖主苏牧山费尽心思得来,不仅花费万金,也少不得牵涉了几条人命,只是得来之后才发现,这口剑利则利矣,却是口断脉之剑。
若是寻常武者用他也就罢了,一样如几百年前在江湖里掀起腥风血雨的“倚天”一般,切金断玉,斩断其他兵器如剪草一样——只是今时今日,武学进境早已超脱往昔不知凡几,连带这兵器打造也不同往日了。
那些绝好的兵刃打造时,都必有血练成脉的工序——便是让御使这兵刃的人用自己精血为脉,如丝络般密密的镂在兵器上,再让祝由课的先生与工匠一同刻划,最终炼成的兵刃都有几分灵性,更紧要的是与御者心意想通,内气外放无不流畅,八份的内气往往便能催出十二分的威力来。
但若是刻画不得当,或是伤了脉络,往往便成了断脉之物,虽说是材质上佳,却也当不得高手间对阵的利器了。
离恨这柄剑,正是这样的鸡肋。
但说来也怪,老镖主也请高人相过此剑脉络,并无不妥,只是运使之间,气脉不畅,偶尔倒是能放出几丈剑芒,倒是比寻常的宝剑强上许多。
只是这时灵时不灵的,用来吓人倒是不错,但平日里对练打斗却是不能指望了。
这公子叹气的缘故就是如此——他家传的武学甚为精妙,姑苏苏氏的《寒山密》闻名江湖,只是他并非嫡出,虽然天分比他大哥强上十倍,但也不能修炼《寒山密》中只传一人的《寒鸦霜天剑》,不仅如此,他大哥苏白河的月泊剑乃是父亲从西域大马士革专门请来的锻铁匠人,由天下闻名的天工鲁家镂刻剑脉,专门配合家传功法打造而成,剑成之后,寒鸦剑气可断十丈内之金铁。这样一剑在手,寻常人物怎么奈何得了他?2武功高不高又有什么干系?
更不要提那口剑银光片片,刃口上冷光湛湛,真好比是“月照大江上,波涛水粼粼。”
既便不镶嵌翡翠珠玉,也是极为华美的一口宝剑——跟这柄“离恨”比起来,就是凤凰跟乌鸦的分别。
剑光映在他脸上,照的他面容越发冰冷。
看来他也只配用这口剑了——毕竟嫡庶有别。
这天底下的道理不就是这样的吗?
“嫡庶有别…嫡庶有别,这道理天下人都懂,可那张嘴说这话的,有几个庶出的人物?”恨恨地还剑入鞘,公子思索了片刻,又研墨提笔,在洒金信笺上写了几个字:“父亲大人膝下,兄长大人足下,白石遥祝….”
一封信片刻一挥而就,字字铁画银钩,十分悦目。
长长舒了口气,苏白石将信笺封好,叫小二从邮驿发去姑苏,这才起身,轻轻一跃,上了房梁。
房梁与山墙的交角处只有白宣贴墙,唯独梁面上放着个小小的铜角木匣子。
待的他打开匣子,里面正是一本纸页俱已泛黄的《猿公剑经》。
范渔这时正手搭凉棚往林边看,他早就闻得水汽,知道不远处应该有条溪流经过。
烈日当空,已近晌午,他也正要寻一处有水的地方洗漱一下。
沿林中小路前行不到三里,密林中突然就闪出片石头滩出来。一道湍急的溪流就从这片石头滩里横切而过。石头本在日头下晒的滚烫,加上水汽蒸人,离的老远就能感觉到热烘烘的烧人。
水流清冽,一目见底,但范渔却觉出几分古怪来。
溪水透亮,水草丰茂,但溪边并无野兽饮水,水中游鱼倒是挺大,却多是鲶鳝泥鳅之属。这些鱼种可几乎都是在池塘坑沼中生长,像此处湍急清澈的水里,即使有也应不过是寥寥几条。
不应像此时,成群结队,繁衍极多。
再说…….这些鱼好像都是食腐而生的——这腐从何来?
“不好!此处不妥,必然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心思急转,他却没有着急转身就走,只是缓缓吸气,慢慢起身,手悄悄的伸到背后一直用灰布罩子裹着的囊袋里,一点一点的抻出三根亮晃晃的金属管子来。
管子到手,只在两端一拧,这三折的零碎便成了一条六尺来长的镔铁烂银棍。
一棍在手,连带胆气也壮了不少,这时他才慢慢退到滩上的一块大石头边,后背靠实,细细的打量起四周来。
四下林密,又是溪边,常理来说应是野兽饮水之处,就是猛兽也不会袭击饮水的野物,然而此处一只野兽也不见踪影,正是蹊跷之处。
范渔定下心神,这才发现,虽然正值晌午,烈日炎炎,又无甚遮蔽,本应感到燥热才是。但这里似乎过分的阴凉,总有凉风从后颈吹来。
正寻思间,林木突然沙沙作响,竟是平地起了风。
暮然间,只听得耳中惊雷般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