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临掌灯的时分,九口镇上,来了一队人马。
原本这九口镇就几十户人家,只因近年来与雁门通了官道,商旅才渐渐多了,带得镇上也就生发起来。几年间,连青楼都开了三四家,更不要提那客栈酒肆,更是密密扎扎,在镇东起了一条街。
来往西域行走的商人多金,九口镇的周边又是一马平川,方圆几百里的流匪山贼,早被镇抚军剿得干干净净,十年下来,此处竟成了个繁华安乐销金窟一般的所在。
远远往官道上望去,尘土四下飞舞,显是当头的几名骑手埋头疾行,直奔镇上而来。听着蹄声急促,待人来的近了,有眼尖的闲汉早早避开,知道是江湖上的好汉,只看那鲜衣怒马的装扮,就知道轻易招惹不得。
来人行到镇口,十分利落的翻身落马,径直往镇里走,早有侯在一旁的小厮,伸手牵过马来,跟在后面。
为首的年轻人二十多岁,身上披着正红大氅,身着鸦青色的洒花箭袖,脚下踏着一双翻毛麂子皮的快靴,腰里挂着口墨绿鲨皮鞘的长剑,看他面貌人品,当真说得上是仪表堂堂,朗眉星目,眉飞入鬓,英气凛凛,十分的风流倜傥。后头两人看似是随从,却也都是熊背蜂腰,眼中神光湛然,走路带着股彪悍气魄,显然是有功夫在身,俱是江湖上行走的人物。
在镇口守着的老吏正准备收拾税匣子回衙门交账,抬眼看见这几位江湖人过来,忙不迭的将匣子放下,走上前来。
还没等这老吏搭话,公子模样的年轻人手腕一翻,不知何时手心上有了块鸽蛋大小的碎银,也未见他有什么动作,那银子就飞了出去,打在老吏的肩头。真是力道拿捏得刚刚好,碰上人身子就往下掉,巧巧地就落进了老吏肩头的垂下的褡裢口里头。
见他露出的这手功夫利落,城门边有几个好事的,高高喝了声彩。
这公子连眼皮都没抬,更别说有什么人前露脸的得意模样,只是对远远着老吏说了句:“大队的人都在后头,那门税富裕下的,赏你老祝喝酒。”便一步不停,径直带着随扈去了。
此时,老吏才看清来人的模样,乐呵呵的作了个长揖,大声喊起来:“谢少镖头的赏!”
声音在门洞里远远散开,惊得那些本就胆气不壮的闲人纷纷避开,露出条通路来。
过了城门,这几人脚步仍是不停,但却缓了下来,左右看着尚未宵禁的街面,很是有些想拖得晚些打烊的商家呼喝伙计掌灯,点起牛油蜡烛,影影绰绰,甚是明亮。
“少镖头,前头到了。”后头有人低声的说了句,眼却是四下扫了几扫,亮目如电,倒仿佛是头食人的野兽般,惊得路边的乞儿四散跑了开来。
转过十字横街口,对面是西边一片黑压压的房子,气死风灯摇摇晃晃,正映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悦来客栈”。
这公子看了下天色,微微一笑,手撩下袍襟,轻轻一抖,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远远的才听到镇口处“威武靖远,威武靖远”的号子传来,原来是押镖的大队车马进了九口镇。
这队人马却不是往悦来客栈这边,直直奔了东街,在不远处的行脚车店打尖住下了。
一时间这条街都热闹了很多,连带着不少没出净货的小贩也凑上前来,吆喝着贩些果子浊酒,想多挣些铜板回家。
此时,一轮明月刚刚挂上树梢。
那公子带着随扈上楼,脚步轻盈,几不可闻,出得楼梯,走在回廊之上,只见月色如洗,铺了后院一片银白。
前街如此热闹,这小小的三进宅院倒是十分清静,进屋开窗,随扈两人一人先里里外外的细细搜检了一番,见没有什么不妥,点点头。另一人将身子探出窗外,手按窗棱,轻巧一翻,便上了屋顶。
这时,公子才去了大氅箭袖,却仍是挂着兵刃,走到窗边。
目及窗下,栽着丛老竹,影影绰绰地遮住视线,隐约从竹叶的缝隙里,能看见后园里的一方小池,甚是雅致。在九口镇这等小地方,也真是难得了。
身边人影一闪,方才上了房顶的随扈悄然落地,也只是点点头,便下去了。
这时,门外才有小二端着铜盆热水,烫过的手巾板,三壶麦草窠裹着的热铜壶叫门。
洗漱更衣已毕,方才的小二已经提了食盒,将八仙桌子上摆满了酒菜。
随手打赏了小二,这公子就定定的坐在绣墩上,也不吃,也不喝,似是在等什么人。?
只听得风吹竹枝,沙沙作响。冷月如钩,独照小楼。
正好似池静月孤影,竹喧夜醉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叩门,还不待主人应声,门已悄然打开。
公子也不回头,只是低声说了句:“你来晚了。”便自斟了一盅酒,也不理会来人,闷闷的喝下。
来人青衣小帽,只在腰间配了块玉玦,手中折扇轻抚,屋内昏暗,也看不清相貌,只能分辨他也是身形挺拔,自有一番潇洒的气派。
他也不客气,径自来到桌前,也不坐下,直接抓起筷子,夹了口菜吃,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品了品滋味。
这才转过头来,轻声笑问:“仲秋兄,那《猿公剑经》可到手了?”
离此不远的大车店里,此时却是喧闹不堪。
累了一天的趟子手们,揭开裹脚布,挑了燎泡,泡过热水后,浑身的疲乏劲儿就那么散了,又大多灌了些黄汤,也顾不得有多少人睡下了,正吵吵嚷嚷的做庄开赌。
刚刚开过几轮,已有个背运的小子输的精光,他四下望望,没找到人,便下了桌,一溜烟的跑到门口的更房,那里正有两个老镖师在那里捻着花生下酒。
他急急火火的问道:“鼎叔,磊叔,老鱼还没回来吗?“
那个叫鼎叔的拈起手中的花生,向他弹了一颗,正要打在他额头的时候,这小子身子一涨,竟突然高了几寸,花生刚刚好弹进他嘴里,让他笑嘻嘻的嚼了。
“小崽子,又输光了吧?等着借钱翻本?“那个叫磊叔的镖师,笑眯眯的说了句。
“可不,今儿个手风不顺啊!这老鱼也不回来,等得我顺风扯帆的时候都过了!“一边还向街口张望着。
“人家老鱼可是厚道人,方欢你小子虽说是有借有还,可还是欠人家不少吧?小心哪天把自己押给他,打一辈子长工!“这鼎叔也是个诙谐人,笑眯眯的开口说了句。
“他又没有相好的,也不吃喝嫖赌,攒这些体己干什么,等他买房子置地啊,猴年马月吧!我现在帮他花花,来吧大的,大不了翻翻给他本钱!“
这个叫方欢的少年也就十八九岁,正是撒欢胡闹的年纪,又随着镖局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心正野着呢,哪里懂得春种秋收,勤俭持家的道理。
两位老人相视一笑,想想当年,也是这般的飞扬跳脱,若不是有严师管教,也不知会惹出多少的祸事来。
看看他这活蹦乱跳的模样,这也真是有几分“花有再开日,人无再少年。“的心境了。
看这方欢跟燎了毛一般的猴急,盼亲爹似地巴巴得望着街口,两位老镖师也不再说什么,依旧饮酒为乐。
远远的,一个瘦削的高个子从街口拐出来,一身灰袍,墨绿的直襟,一步一步向门口走过来。
走得进了,才见得这个汉子三十多岁年纪,生的手长脚长,连带的脸也又几分瘦长,浓眉嘬腮,眼光湛湛。
这方欢三步并两步,一下子跳出去一丈多远,正落到这人面前。正嘻嘻哈哈的抓耳挠腮的准备说话,这汉子慢悠悠的对他说道:“最多三两,限期一月。”
一下子堵的方欢正着,正翻白眼准备再多磨些出来,扭头看到两个老头正低声的笑着,把牙一咬:“三两就三两,到时候还你。借据你自己写,反正他认得小爷我,小爷我也不认得他。”
一把抓过汉子手心里的银子,三蹦两蹦就进去了。
这汉子歪头笑笑,又摇了摇头,这才走上前来,向两个老镖师一辑,:“前辈安好。“
“哎呀不必多礼,后头热水快没了,你这五十里前探,不泡泡脚松乏松乏怎么行,快去快去!“
汉子笑笑,又是一辑,才施施然的去了。
鼎叔举起酒杯,望着汉子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老鱼,也是个怪人啊!”
“这老鱼,倒真是有些来历的。”磊叔靠了靠椅背,“他本是个落第的秀才,家里有几亩薄田,可惜年景不好遇了土蝗,又遭了兵祸,家里都没了。他也利落,把房子地都卖了,一人游学,谁知天不开眼,又遇到了山匪,被裹挟当了山上的纸扇。后来官兵剿匪,下狱。本来是流八百里,又遇天下大赦,免了罪名,只是丢了功名。”
“这也够倒霉的,怪不得从来不赌啊!那还不得逢赌必输啊!“鼎叔也是个为老不尊的主,见人家走的远了,便背后说人风凉话。
磊叔见了苦笑一声,也是拿老伙计没辙,接着说道:“没有功名,身家也不清白了,所幸落草的时候学了些把式傍身,这才被镖主收留,看上的就是此人无牵无挂,无处可去,性子敦厚又会些写写画画,算账交接的事情,说不得以后是个人物呢!“
“往后是不是就是孟先生那样的人物?“鼎叔听了,吸了口气。
“那不至于——文也不成,武也不就,大概顶天就是个总账房吧!孟先生虽说也没有及第,但孟先生曾是崔明府的幕友,很得崔大人器重的。不能比,不能比啊!“
“对了…这老鱼,名字是余什么来着?“鼎叔忽然想起这人就被人一直”老鱼“这般叫着,似乎谁也不知他姓字名谁。
“我倒是知道,前次过函谷关的时候,我听查路引的小校念他名字来着,叫….范渔!“磊叔想了想,一拍大腿说道。
“范渔、范渔…..那不就是个卖鱼的!“两个老头哈哈一笑,又干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