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拖着苍老的身体独自走上紫微殿,向杨广行了个礼,杨广看着杨素老态龙钟的样子,心里忽然一软,伸手扶起了杨素。
杨素从地上爬起来,眯起眼睛看着空旷的四周,咳嗽了一声,道:“宫里这帮奴才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偌大个紫微殿怎么连个听差的也没有。”
杨广强笑道:“是朕想和越国公叙叙旧,嫌他们碍事,让他们都下去了。”
杨素“哦”了一声,笑道:“甚好甚好,老臣身体不好,长年在封地养病,也有好多年不见陛下了,正该好好叙叙旧呢。”
杨广扶着杨素进了紫微殿,这位暴君突如其来的关怀唬得杨素有些不适应,连声道“折煞老臣了”。杨广见当年叱咤风云的前朝第一猛将如今连抬腿迈过门槛都有些费劲,鼻子微微有些发酸,重重叹了口气。
听见叹气,杨素抬头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杨广忙摇了摇头,道:“没事,没事。”也不上龙椅就座,亲自搬了两张凳子,和杨素相对而坐。
杨素见杨广行止有异,有些纳闷,凑近了一些,低声问道:“皇上,您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老臣虽然年纪大了,总还能称出几十斤老骨头来,愿意为陛下排忧解难。”
杨广摇了摇头,道:“朕能遇上什么难事?只不过最近总想起二十年的事来,晚上有些睡不安稳。”
杨素昏黄的老眼垂了下去,道:“老臣年纪大了,过去的事记不大清了。”
杨广看了杨素一眼,道:“越国公不必忌讳,二十年前的雪夜你也在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杨素道:“您是说……”
杨广叹了口气,道:“我是说父皇驾崩的那个晚上。”
杨素点了点头,不安地握紧手中的拐杖,没有说话。
杨广站起身来,背对着杨素,双手负在背后,重重叹了口气,道:“越国公,你当年一直持身中立,为什么最后要追随朕?”
杨素道:“陛下是真龙天子,身上帝王之气早就显现,老臣哪有不识时务的道理?”
杨广目光迷离,飘向远方,道:“你不必拍马屁。朕心狠手辣,残暴无情,早在还是晋王时朝中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之所以追随朕,不过是因为太子实在昏庸,沉迷酒色难以自拔,绝不是治国理政之才。两相权衡之下,大隋宁可要一个暴君,也强过要一个昏君。”
杨素闭口不答,杨广接着道:“可是只怕你也没想过,朕竟敢真的对自己的父皇……”说到这里,杨广的语气忽然冷了下去。
杨素哆嗦了一下,道:“陛下,旧事何须重提?陛下整饬国务,如今的大隋虽还有些许不足,但十二卫兵强马壮,咱们国力雄厚,四方宾服,运河又沟通了南北漕运,这都是陛下的功绩啊。”
杨素的奉承没能打动杨广,反而是不经意中说出的“虽还有些许不足”几个字像一根刺,深深扎进杨广此刻敏感的心里。
杨广道:“越国公,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当年的事做得有些过火了?”
杨素垂下了头,苍白的头发在头顶微微抖动,道:“陛下……”再也没有说下去。
杨广见了杨素的反应,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声音,冲着他大声叫道:“他就是这么觉得的!杨广,你瞧见没有,当年杨素那样果断追随你,不过是看出天下势必会落在你的手中,为了保全自己而已,在他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弑父篡位的暴君!”
杨广心中残存的一丝体恤之情终于熄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杨素老儿留不得!”
杨广踱到殿门前,伸手将紫微殿的大门缓缓关上,边关边问道:“越国公,这些年来,你的内心深处可曾后悔过当初辅佐了这么一个暴君?”
杨素慢慢抬起头,混浊的眼眸不知何时变得清澈明亮,问道:“陛下,容老臣斗胆问一句,玄义现在只怕不在千牛卫中当差吧?”
杨广转过头来,面上再度浮现出杨素熟悉的阴狠残忍。
杨素叹了口气,道:“没想到老臣辞官回乡,在封地躲了二十多年,终究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天。”
杨广冷冷地答道:“杨玄义现在在御史台,朕还没有为难他。”
杨素道:“陛下,老臣辞官多年,如今风烛残年,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怎么会还有不臣之心?”
杨广冷冷地看着杨素,并未答话。
杨素直了直腰板,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当年纵马沙场,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峥嵘岁月,笑道:“您瞧老臣这记性,按着陛下的性子,若是现在辩解有用,您也就不会问老臣那些话了。”
杨广盯着杨素,道:“半个时辰前兵部传来消息,天宝大将宇文CD出师不利,被瓦岗寨群匪击退了第一拨攻势。”
杨素愣了一会儿,随即哈哈大笑,笑得捶胸顿足,在椅子上弯下了腰,一双老眼边竟笑出了几滴泪珠。
“原来陛下怀疑的是老臣和翟让这路货色勾结。”
杨广看着杨素放肆地大笑,紧紧握住了拳头,他忽然觉得自己九五之尊的气势有些压不住杨素,咬牙道:“难道不是么?”
杨素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道:“千百年之后,史书中会记着一位在军中一呼百应的一等公,放着十二卫中成群的旧部不要,却到江湖草莽中培植羽翼妄图造反,后人读到只怕要笑掉大牙了。”
杨广道:“越国公,你是要认罪还是想拼死一搏?”
杨素松开拐杖,摊出双手,道:“老臣的这双手如今连剑都拿不起来了,用什么和皇帝陛下搏?”
杨广冷然道:“既然如此,朕不下旨宣罪,留你全家性命,保你杨氏满门忠烈名节。你的儿子可以袭你的爵位,仍然是一等公。”
杨素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道:“谢主隆恩。不过玄义这孩子只怕是活不了吧?”
杨广脸上杀机一闪,道:“他已受御史台调查,把他放回去,岂不是天下人都要知道你越国公谋反之事?朕这是为你着想”
杨素悲声道:“陛下,玄义忠孝两全,老臣亲自去向他说,他定会守口如瓶,绝不敢多提一个字,求陛下饶了他的性命吧。”
杨广道:“你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玄义没了,还有玄感——越国公,朕怜你劳苦功高,今日赐你最后一杯酒。”
早就等在门外的蔡奉端着酒走进了紫微殿,双手微微发抖,低着头不敢看杨广,更不敢向杨素瞟上一眼。
杨素费力地站起身来,接过酒杯,看着杯中碧绿的酒水,惨然笑道:“玄义啊,为父对不住你,愿你来世生在普通农家,一生平安,喜乐多福。”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转向杨广,道:“陛下,臣现在真的后悔了。”一把扔掉拐杖,双眸放出雪亮的光芒,大踏步走出紫微殿。
这一刻,杨素又回到了年轻时驰骋沙场的光辉岁月。
杨素忽然高声唱了起来,那是他当年在先帝的都城大兴所学的秦腔,歌声中的豪迈激烈曾经让这位大隋第一猛将神往不已。
“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
卓莽诛又逢国/贼曹操。
赏罚擅,生杀不向人告,
弑忠良,杀贤直,凶焰日高!”
大业二十二年,越国公杨素病逝洛阳,长子杨玄义悲恸过度,呕血三升,随父而去。杨广亲自扶灵,厚葬杨素于蟒山,随即传诏举国同哀。杨素次子杨玄感承袭父爵,继为一等公,改封楚国公,赐镇荆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