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奉杨广之命在他巡游江南时到杭州伴驾，这时杨广寿辰刚过没多久，进京朝贺的杨素还没有回封地，仍在京城休养。杨广本来对这位一等公十分敬重，杨玄义的事只是在朝堂上由邱明提起时触了他的逆鳞，一时震怒下传旨御史台查问杨玄义，可事后细细一想又觉得证据太少，况且杨素一向赋闲在家，不问国事，说他的儿子私通单雄信实在有些冤枉，于是让御史台做做样子，没什么大的疑点就把杨玄义放了。
杨素来京贺寿的时候杨玄义还被软禁在御史台，杨广假称杨玄义在军中任职，恪尽职守，不愿擅离岗位入朝贺寿，杨素也没什么怀疑。杨广见了杨素老迈的样子，心中不由又起了感慨，便打算寿诞之后放了杨玄义，厚加抚恤，给他一个二品将军的官位封住他的嘴。
没想到御史台还没放人，天机悬就带着齐遥光和相和进宫禀报了这么一件事，杨广对杨素一门的疑心再度被勾起，终于难以释怀。
堂下的四名臣子不敢接话，杨广胸中忽然有些烦闷，坐直身子喘了口气，问道：“齐、相二位卿家，把你们昨夜的遭遇细细说来。”
齐遥光和相和便把家中进贼的事仔仔细细告诉了杨广，杨广听罢沉吟不语，倒是一旁的萧皇后插嘴道：“齐卿家的母亲也会武功？”
齐遥光不敢隐瞒，道：“家母许是年轻时学过一些，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臣，这事臣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萧皇后点了点头，昭容夫人笑道：“难怪当日齐大人能和天宝大将战了那么多回合，原来家学渊源。”
齐遥光口称不敢，心中却道：“我和宇文将军交手的武功可不是母亲教的，再说要是没有青思姑娘，我哪能坚持那么久？”
常再新想起寿筵上惨败给宇文CD的事，顿觉面上无光，暗暗咬了咬牙，倒是邱明思绪翻飞，四下看了看，有些失望地发现没有见到青思的影子。
杨广不耐烦地道：“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就不要多说了，来人。”
殿门外一名小太监匆匆进了紫微殿，叩头道：“奴才在。”
杨广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去，给朕把京兆府尹传来。”
杨广的语音有些低，小太监没听清楚，问了一句：“陛下，您说什么？”杨广忽然面上一寒，骂道：“狗奴才，你的耳朵是怎么长的？来人，给我拉下去杖责八十。”
小太监面色大变，哭道：“陛下开恩啊，奴才再也不敢了。”早有侍卫冲进宫里，把小太监架了出去，小太监哭喊的声音飘荡在宫门外，声嘶力竭，十分凄惨。
齐遥光心中不忍，刚想说话，相和一把拉住了他，嘴角向杨广努了努。齐遥光偷眼看去，只见杨广满脸狠意，目光中杀气腾腾，几欲择人而噬。
昭容夫人犹豫了片刻，开口道：“陛下，八十杖下去，人可活不了了……”杨广霍然转头，森然的目光直射昭容夫人，那样子像是要把昭容夫人也杖责而死一般，昭容夫人忙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言。
寿筵过后，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少，宫女和太监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杨广狠狠责罚，轻则四五十杖，重则百余杖，有的宫女只是将宫中的花盆稍稍挪了位置，也被杨广处罚。这些宫女太监身虚体弱，二十杖就足以要了他们的命，更何况八十杖？这些日子已然打死不少，宫里的下人不知杨广为何要发如此雷霆之怒，个个如履薄冰，晚上睡觉都时时惊醒，过得实在是苦不堪言。
杨广回过头去，重重出了一口气，道：“蔡奉，你听见朕的话没有？”
蔡奉暗中捏了把冷汗，道：“回陛下，老奴听见了，老奴这就去传京兆府尹。”说着一溜烟蹿下御阶，逃也似的跑出了紫微殿。
少顷，京兆府尹进了紫微殿。做京城的父母官不比地方，各处关节都要打理得当，这位府尹大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一流，一进殿门就察觉杨广心情不佳，忙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参见陛下。”
杨广挥了挥手，道：“朕听说刑部侍郎齐遥光和户部侍郎相和家中昨晚遭窃，你可得到消息了？”
府尹道：“臣一大早接到二位大人的报案，已亲自带人去现场查验过了。”
杨广面色稍霁，道：“情形如何？”
京兆府尹把在齐、相二人家中查到的情况细细说了，和二人的口述吻合一致，杨广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重重的喘息声回响在安静的紫微殿中，像是为谁鸣响的丧钟。
良久，萧皇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
杨广忽然挥了挥手，止住了萧皇后的话，向下面跪着的五名臣子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五人如释重负，齐遥光忽然又插嘴道：“陛下，此事证据不足，还有许多疑点，请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杨广心烦意乱，根本不理齐遥光，连连挥手，邱明和相和一左一右夹起齐遥光，把他带出了宫门。
杨广又向萧皇后和昭容夫人道：“二位爱妃，你们也先回后宫吧。”萧皇后和昭容夫人同杨广二十年夫妻情深，看着杨广的脸色都有些担忧，但又不敢说话，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紫微殿。
萧皇后和昭容夫人走后，杨广向蔡奉道：“蔡奉，传越国公进宫。”顿了顿又道：“把紫微殿外的侍卫都遣走。”
蔡奉吃了一惊，道：“陛下，宫禁大事……”
杨广道：“让你遣你就遣，你这把年纪还经得起几下板子？”又让蔡奉附耳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便躺在龙椅上闭起了眼睛，再不说话。
蔡奉领命去了，偌大的紫微殿一下子空空荡荡，只剩下杨广一人。
杨广忽然睁开眼睛，站起身子，缓缓走到紫微殿的大门前。殿外的侍卫已经被蔡奉遣开，只剩下惨白的台阶，空空阔阔，如同此时杨广的心境。
杨广缓缓叹了口气，回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野心勃勃的自己。那时的他孤注一掷，狠心弑杀了自己的生身父亲，从杨坚手中篡取了帝位。二十年来，他登基临朝，诛杀异己，地位尊隆已极，可每当夜深人静，闭上眼睛，他的眼前总会浮现出父皇临死前苍老无助的目光。
杨广觉得，自从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像是失去了什么。从他亲手放下杨坚的尸体开始，他就隐隐感觉自己已经再也无法成为一个人，一个简简单单，却又复杂无比的“人”。
有哪一个人能狠下心来，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在权力的诱惑面前，年逾半百的杨广早就迷失了心智，他把自己当成了神，可以任意决定他人生死的神。
可就在刚刚，他得知当年追随自己一起谋逆的开国老臣也起了不臣之心，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好像他神一般的地位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齐遥光口中的证据已经不再重要，杨素知道杨广心底深处所有龌龊不堪的秘密，一旦杨广起了疑心，不管有没有证据，他总是容不得杨素再活在这个世上。
视线的尽头缓缓出现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向紫微殿走来。杨广把手举到眼前，透过指缝看向远远走来的老人，他忽然觉得这双拥有无上权力的手是如此脆弱，脆弱地什么都握不住，在不知不觉间布满了皱纹，被时光雕刻成了一尊古老的石像。
半个时辰前，兵部刚刚传来了宇文CD出师不利的消息。
出了宫门，京兆府尹向常再新等人告了辞，径直向西回京兆府衙门去了。齐遥光和相和随着天机悬两位主司同路而行，路过设在北市的乐府时，眼尖的邱明忽然跳了起来，指着乐府里面大呼小叫地道：“你们瞧，那是谁？”
其余三人伸长了脖子去看，见到乐府里面一个清削的身影身着白衣，正在抚琴练歌，不觉呆了一呆，同声道：“青思姑娘？”
齐遥光讶道：“她不是被江都知府献给陛下了吗，怎么不在宫里？”
邱明似乎流出了口水，道：“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没想到这么快就重逢了，真是有缘，有缘呐！”
常再新皱了皱眉，道：“老九，嘴上留个把门的，那可是陛下的人。”
邱明不以为意，嘿嘿一笑，眼珠转了一转，道：“我算是知道陛下最近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相和问道：“为什么？”他自幼被人嘲笑长相丑陋，女子都不愿靠近他，因此他对天下女子也没什么好感，不像其余三人，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到乐府中的白衣倩影上去。
邱明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道：“自然是因为这位青思姑娘。”
齐遥光本来对邱明没什么好感，苦于同朝为官，邱明的官衔又比他大，他不好当面顶撞，这时出了宫门，正想快步离开，听到邱明说起青思，不由又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常再新眉头一皱，道：“老九，你又胡说什么？”
邱明道：“我可不是胡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遂了君子的愿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君子兴致未遂嘛，嘿嘿……”
相和听邱明语气幽默，来了兴趣，凑上前去问道：“若是兴致未遂那会怎样？”
邱明晃着脑袋笑道：“那君子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火，有气没处撒，成天心情郁郁，处处找人出气了。”
齐遥光年纪尚轻，虽和殷梨情投意合，但未涉床笫之事，至于相和，从小就没有姑娘愿意和他说话，更是不知情为何物，因此二人都没明白邱明的意思。
常再新摇了摇头，道：“你胡说什么？江都府把她献给了皇上，皇上岂有不宠幸之理？她一个民间孤女，能进宫侍奉陛下那是天大的福分，难道会抗旨不从？”
邱明斜眼看了常再新一眼，道：“姓常的，论武功老九是输你一分，可要说风月场上的事，你给老九做徒孙都不配。”
常再新脸色一变，骂道：“放屁，你这色中饿鬼，别把本司和你相提并论。”
邱明哈哈一笑，道：“你说如此佳人，放到你老常怀里，你会不把她锁在家里，反而送到这乐府来？”
常再新呆了一呆，不知该说些什么，齐遥光看得好笑，摇头不语，拉着相和先行离开。
邱明不以为意，仍向常再新夸夸其谈：“你老常都舍不得，咱们的陛下是个风流人物，更加舍不得。他若是寿筵后宠幸了青思姑娘，以青思姑娘这般姿容品貌，就算不封妃，留在后宫做个夫人也是没跑儿的，可她现在却被送到了乐府中来，你说不是皇上龙兴未偿是什么？”
常再新道：“可她一个普通民女，怎敢拒绝天恩？”
邱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乐府院中的青思，听了常再新这话，眯起了眼睛，缓缓道：“能拒绝了陛下，又没有被陛下治罪，这位姑娘可不是个普通的民女。”
常再新想起寿筵时青思指点齐遥光和宇文CD交手，顿时不再言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