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喜出望外,双眼放出光来,口中一叠声地将江都知府猛夸了一番。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江都行宫中为杨广献唱的江都歌女青思。当日杨广巡幸江都,因为纤夫拉船不稳罢黜了江都知府,接任的知府曾在行宫中作陪,知道杨广瞧上了青思,本想把她带回京城,可青思自幼体虚气弱,不能长途跋涉,要是跟着杨广坐船回京,只怕在半路上就要香消玉殒,无奈之下杨广只好作罢。新知府瞧出杨广的心思,四处延请名医,花巨资买来各种珍奇药物和补品给青思调养身子,养了一年,终于赶在杨广寿诞之前有了些起色,于是派二十名名医随行,小心翼翼地把青思护送到了洛阳。
紫微殿中摆满了宴席,因此贺礼都是呈在殿外广场上的,百官看到青思都瞪直了眼睛,不敢相信人间有如此绝色,连最稳重的老夫子也免不了向青思多看了几眼。
齐遥光也呆在了原地,喃喃道:“原来是她。”
齐遥光倒不是惑于美色,他心中有了殷梨,对别的女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念想。可当纱帘揭下,柜门打开时,青思柔弱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在自己在江都时见过的另一个身影。
相和与齐遥光在江都行宫别院曾大醉一场,醉倒在瘦西湖边的垂柳下。齐遥光第二天醒来时朦胧间看到过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殷梨。时隔一年,齐遥光早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可当青思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发现那个背影竟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上,久久没有散去。
那个背影,就是眼前的青思。
尽管齐遥光那时昏昏沉沉,也没有看清白衣女子的面容,但他一见到青思,立刻就确定下来这就是自己当日见到的女子。这般风致,这般雅韵,世间只怕再无第二个女子能有。
贺礼呈毕,让人跌破下巴的是除了江都府的青思以外,最别出心裁讨得杨广欢心的居然是济阴县送来的贺礼。济阴的贺礼十分简单,是用竹子扎成的三个字,分别是“寿”、“隋”和“杨”。这些竹子质地奇特,晶莹剔透,在日光照耀下更是通体碧绿,莹然生光,十分可爱,杨广问过在场所有官员,都称没有见过这样质如碧玉的奇竹,一定是天赐福瑞,送给杨广的宝物。杨广十分高兴,连连夸奖相和,觉得他那张丑脸也可爱了许多。
蔡奉尖着嗓子高声道:“百官贺毕,摆宴开席!”宫门外十二声炮响,尚食局的太监端着菜盘,山珍海味如流水般送进宫门,摆上桌来。
宫廷宴饷比起齐遥光见过的绿林聚饮来规格高了不少,菜肴也大不相同,美味之外更多了许多精致,让齐遥光大开眼界。
三品以上的官员才可入紫微殿入座,三品以下只能坐在殿外广场。齐遥光和相和分别坐在刑部和户部的坐席上,齐遥光数次想要离席去找相和喝酒,但宫廷内礼法森严,皇帝大宴上不可轻易离席,因此总是不敢。
齐遥光和刑部的同僚对饮,坐在他旁边的恰好是他来京城时刑部派来接他的侍郎,这名侍郎为人热情,不住地向齐遥光劝酒,但齐遥光还没喝几杯,他自己已经灌了一大壶御酒下肚,面上泛红,有了几分醉意。
这名姓余的侍郎又给齐遥光倒了一杯酒,嘴里含混不清地道:“齐……齐大人,你是殿试的十甲,才学横溢,下官……下官敬你一杯。”
齐遥光还没举杯,于侍郎已经咕咚一口喝了下去,齐遥光有些好笑,道:“于大人还是少喝些,免得在御前失了态。”说着伸手去拿酒壶。
于侍郎一把按住酒壶,道:“那……那可不行,皇上说了,今日大宴,群臣不醉不归,我若是喝得少了,那是……那是抗旨不尊。”
刑部众官员哄然大笑,有好事者道:“那于大人可要多喝点,来,下官再敬你一杯。”
于侍郎也不管是谁敬的酒,举杯就喝,杯到嘴边才发现酒已没了,于是又倒了一杯。
齐遥光见于大人行止有趣,便问道:“于大人平日公务繁忙,想必是没什么机会像今天这般痛饮吧?”
于侍郎点了点头,大着舌头道:“没错,刑部平日里案卷繁多,每天都要拿出来梳理归档,下了差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哪里有功夫喝酒?”于侍郎是刑部负责整理案卷的官员,每日的公务确实十分繁忙。
齐遥光忽然想起了什么,顺口问道:“于大人实在是辛苦了,杭州府劫囚的案卷可在刑部?寿诞结束后下官想调阅一番,不知是否方便?”
于侍郎愣了一下,道:“杭州府劫囚?什么案子?”
齐遥光道:“就是单雄信等盗匪被关押在杭州时杭州府大牢被劫的案子,刑部应该有备案吧?”
于侍郎点了点头,咂了一口酒,道:“有……这……这案子。盗匪的案子不是已经移交天机悬处理了吗?齐……齐大人要看它干什么?”
齐遥光笑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发现了些许疑点,于侍郎梳理案情的时候没有发现?”
于侍郎摆了摆手,摇头道:“今……今日是皇上大寿,咱们吃好喝好,不……不谈国事。”说着大声给齐遥光劝酒。
齐遥光有些郁闷,仰头喝了一杯酒,忽然觉得自己自从练了武功之后,不但身体结实了许多,连酒量也好了不少。
身后忽然有人拍了齐遥光一下,齐遥光回头看去,只见邱明惨白的脸出现在自己身后,眯着眼睛笑道:“我这傻徒儿就是心实,宴席上还谈案情。”
刑部众官员连忙起身向邱明行礼,邱明摆了摆手,道:“我来看看我这徒儿,众位大人继续,不必多礼。”又向齐遥光举了举杯,道:“驴崽子,陪为师喝一杯?”
邱明官衔比齐遥光高,齐遥光终究不好在同僚面前拂了他的面子,皱了皱眉,举杯一饮而尽,道:“邱副司,咱们同朝为官,我不愿练你的武功,还是不要师徒相称的好。”
邱明笑道:“好好好,我的齐大人,不过武功你还是得好好练,不然实在对不起你这天纵的资质。”随即勾过齐遥光,低低一笑,道:“你娘和你那小媳妇近来还好吗?”
齐遥光沉下脸来,道:“邱副司,你若是再对我母亲和小梨有什么无礼的言行,别怪下官向皇上参你。”
邱明道:“你放心,自今日后,只怕天下女子都引不起我的兴趣了。”说着长叹一声,脸上颇有惋惜寂寞的神色。
齐遥光愣了一下,道:“这是为何?”心中却暗道:“莫非你这老色鬼被皇上召入宫中做了太监?”
邱明道:“你瞧见江都府献给陛下的那名女子没有?”
齐遥光点了点头,邱明道:“见过了这般绝色,天下女子在我眼中均如粪土,你叫我如何再为其他女子所动?”
齐遥光见这色中饿鬼一副情痴的模样,心中好笑,暗道:“那歌女确实貌若天仙,可天下间的女子也未必都是粪土,在我心中小梨才是最美的。”
邱明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悠然道:“可惜啊可惜,如此绝色日后就要幽于深宫,永世见不得天日。”说着倒了一杯酒,猛地一饮而尽,道:“当皇帝真他娘的好。”
刑部众官员听见这大不敬的话语都吃了一惊,闷头吃喝不敢接话。齐遥光虽痛恨邱明,还是忍不住道:“邱副司,祸从口出,你还是小心着点说话。”
邱明哈哈一笑,道:“不妨不妨,皇上知道我一向口无遮拦,但替他办事从来都是忠心耿耿,不会和我计较的。”
齐遥光摇了摇头,不再言语,邱明忽然露出了神秘的笑容,道:“江都府的那位姑娘一会儿要向陛下献唱,走,和我一起去瞧瞧。”说着拉起齐遥光就走。
齐遥光吃了一惊,道:“不行,宫中礼法,宴间不可擅自走动。”
邱明提了一壶酒在手上,道:“怕什么?我带你去,礼部不敢多言。”
紫微殿正门前是工部的桌子,邱明拉着齐遥光过去,立刻有两名工部侍郎满脸惊惶地站了起来,讨好地向邱明让座。
邱明也不推辞,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把齐遥光往旁边的凳子上一按,两名工部侍郎站在一边,神色局促,弄得齐遥光颇为尴尬。
不过尴尬之情转瞬即逝,紫微殿上牙板一响,蔡奉尖声叫道:“请青思姑娘献曲。”紫微殿内外群臣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再看一次青思绝色的容貌。
齐遥光这才知道那位白衣佳人的名字叫做青思。
两排舞女飘然而出,五彩的缎带凌空飞舞,四面飘扬。绚彩中,青思走到殿前,沉静温婉的面庞美得不似凡间之色,让一群精挑细选出的美艳舞女顿时失去了颜色。
青思这回没有带瓦碟,杨广命人将昭容夫人亲手做的瑶琴放到她的身前。青思隔着琴向杨广轻福一礼,又向昭容夫人福了一礼,缓缓坐下,伸手抚琴,身边的舞女随着琴韵扬起了水袖,挥出满殿悠扬的歌声。
“君马黄,妾马苍,
双辔同逐归罗墙。
从来香魂不负恩,
奈何春秋改,戟断沙凉,兴迭易君王!
春色满阿房,佳期如梦,魂向何处伤?”
歌声清越似水,缓缓洒向殿内外所有男人心间,如同初秋的北风,虽仍似夏季一般温煦,却让人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比起在江南所唱的《鲜花调》,青思的歌声里少了一份温柔,多了一抹凄凉,让人不禁神往,心绪随着歌声一起飘上天空,静静地俯视人间万物。
舞女收起水袖和绸缎,收走了歌声里最后一抹温存,紧接着是紫微殿内有些压抑的沉默。
青思的这首曲子名叫《君马黄》,也是汉乐府铙歌十八曲的曲牌,曲调悠扬婉转中夹着淡淡的悲伤。青思将这支曲子填了新词,唱的是王朝更迭,后宫红颜悲惨的生活。
在杨广大寿的喜庆时节唱这么一首悲惨的曲子本已不妥,曲中更有“奈何春秋改,戟断沙凉,兴迭易君王”这样的语句,犯了为君者最大的忌讳,群臣都不敢喝彩,紫微殿上鸦雀无声,连杨林都不敢说话,只有老眼昏花的杨素眯着眼睛,轻轻拍起了手。
沉默片刻,杨广睁开眼睛,脸上充满了陶醉之色,击掌大赞道:“好!好!好!青思姑娘这曲《君马黄》曲调婉转,歌声凄美,更难得的是新填的词也是意境隽永——这首词可是姑娘自己填的?”
青思福了一礼,道:“多谢陛下夸奖,词是民女自己填的。”
杨广似乎并没有以词中之意为忤,大声夸奖,群臣这才震天价地叫出好来,喝彩声几乎将紫微殿的屋顶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