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遥光目光呆滞,齐二只好答道:“九爷,我们老爷受了惊吓,等他平静下来我会转告他的。”
邱明点了点头,策马追上了天机悬的队伍。
一路无话,齐遥光终于到了京城洛阳,本来呆滞的状态也有所缓解,只是心情郁郁,俊朗的脸庞上总笼罩着一层阴云。
刑部派了另一名侍郎来接齐遥光,暂且先安顿在驿馆。这名侍郎为人十分热情,齐遥光到刑部报到入职之后,他替齐遥光租了一处小小的院子,把齐遥光和齐二安顿了进去。
齐二年纪虽大,干起活来仍然手脚麻利,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租下来的破院子收拾整齐,把齐遥光的行李一起搬了进去。
齐遥光看着齐二佝偻的背影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心有不忍,便上前帮他搬东西,齐二忙伸手抢过,连声道:“老爷,您是金贵的身子,哪能做这些粗活?”
齐遥光叹了口气,道:“多谢你了二叔,若不是你,我在这京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齐二咧嘴一笑,道:“老爷不嫌弃奴才年老,肯收留奴才,奴才自然要尽心服侍老爷。”随即想到了什么,又道:“老爷,前些日子劫囚的时候您受了惊吓,神情恍惚,那会儿的事情您还记得吗?”
齐遥光愣了一下,道:“怎么?”
齐二道:“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位邱九爷临走时跟您说了几句话,您听见没有?”
齐遥光摇了摇头,齐二道:“老爷那时候果真蒙了,奴才瞧您一路上都痴痴傻傻的,还以为您被吓傻了。”见齐遥光微露不快,连忙改口道:“那位邱九爷让您以后提防着点那姓常的。”
齐遥光道:“常总司?他不过是对我有些成见罢了,大家同朝为官,有什么可防的?”
齐二摇了摇头,道了声“奴才不懂”,转头又去干活了。
腊月转瞬即过,齐遥光头一次在繁华的京城过年,关中一带特有的年节风光让齐遥光觉得十分新奇,心中的悲伤也被冲淡了不少。
开春之后,齐遥光让齐二回了一趟杭州,把自己的母亲和殷梨母女一起接到京城。
齐二走后不久,天机悬就回到了京城。他们追踪单雄信一行人到了瓦岗寨,不料翟让婉言谢绝了单雄信等人,单雄信无奈之下只好转道向北,往五柳庄王君可处而去。
天机悬追到瓦岗县,探明了情报,常再新对王伯当恨之入骨,不愿在翟让身上浪费时间,于是挥师往五柳庄追去。等他们到了任邱县,五柳庄中早已人去楼空。此后单雄信等人就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了消息,常再新和邱明只好空手回了洛阳。
齐母和殷家母女离开杭州后不久,殷母的病情忽然加重,弥留之际神智清醒了过来。齐母见状,便替齐遥光做主,由齐二做媒,她亲自向殷母求亲。
殷母在人生最后的几个时辰里终于露出了笑容,她将殷梨的手放在齐母手中,嘱咐了几句,就此合上了双眼。
殷梨哭肿了眼睛,齐母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劝慰,齐二在路边撅了个坑,搓土为香,简单而庄重地将殷母葬了。
一抔黄土,就是这个坎坷了一生的女人最终的归宿。回头看时,齐母心中忽然升起了无限苍凉的感觉。
人活一世,无论经历如何,在浩瀚的苍穹下也不过是一粒尘土,渺小而卑微。
齐母和殷梨到了京城之后,齐遥光十分高兴,同时也替殷梨感到难过。殷梨因要服丧,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齐二给两名女眷收拾好房间,问齐遥光道:“老爷,您的喜事何时操办?奴才好去准备准备。”
齐遥光看了看殷梨,道:“先放一放吧,小梨还在服丧,要三年后才能办喜事。”
殷梨低下了头,微肿的眼眶在素服映衬下显得楚楚可怜,低声道:“我娘临终前嘱咐我不必计较这些,到了京城就能……”声音细弱蚊鸣,眼中却漫出泪来,荆钗在头顶微微颤动。
齐母道:“再不计较也不能立刻就办,还是等上半年再说吧。”
殷梨点了点头,不知是因为难过还是害羞,向齐母行了一礼,转身回房去了。
齐母叹了口气,忽然向齐二道:“齐二哥,你祖籍哪里?”
齐二恭恭敬敬地道:“回夫人的话,奴才祖上是涿郡人。”
齐母愣了愣神,道:“涿郡吗……”
齐遥光见母亲神色有异,问道:“母亲,怎么了?”
齐母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没什么,齐二哥尽心照顾你,母亲十分感激,想给他家中送些东西。”
齐二道:“多谢夫人关心,不过奴才没有家室,亲人全在早年的饥荒中饿死了,如今是孤身一人。”
齐母叹道:“都是苦命的人啊……齐二哥,麻烦你去找位算命先生占上一卦,瞧瞧半年后何时是良辰吉日。”
齐二点了点头,出门去了,齐母瞧着齐二远去的背影,愣愣地出了神,齐遥光又问道:“母亲,您累了么?”
齐母摇了摇头,反问道:“这位齐二哥是你在济阴县遇见的?”
齐遥光点头道:“是啊,我瞧母亲怎么对齐二叔十分关心?您认识他?”
齐母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怎么会认识齐二哥,只不过觉得他有些眼熟,似乎是个很亲近的人。”
齐遥光失笑道:“齐二叔不会是母亲失散多年的亲人吧?不然怎么这么巧,他也姓齐?”
齐母也笑道:“母亲是个孤儿,哪来的亲人?而且你爹姓齐,母亲又不姓齐。”
齐遥光也没放在心上,转身回房探望殷梨去了。齐母走出院门,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轻笑了一声,口中发出了些许喃喃的自语。
“区区二十年,人世间竟已有了沧海桑田之感,连京城也挪了地方,搬到洛阳来了。”
两个月之后,杨广乘着东风回京,龙颜大怒。紫微殿中气氛凝重,堂下跪着的臣子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常再新!天机悬拿着朝廷的高官厚禄,怎么办事如此不利!”
常再新阴沉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磕了个头,道:“陛下息怒,臣手中走脱了嫌犯,罪责难逃,甘领责罚。不过……”
杨广重重地拂了拂袖子,道:“不过什么?”
常再新道:“不过王伯当那帮人对臣的行踪了如指掌,沿途不停派人骚扰。臣和手下的官兵不胜其烦,筋疲力尽,这才让他们有机可趁。”
杨广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相助王伯当,泄露了你们的行踪?”
常再新道:“臣不敢妄言。”
杨广沉思了片刻,他知道天机悬和千牛卫几千人马上路太过招摇,王伯当只需派人稍加打探就能知道他们的行踪,根本不需要有人暗通消息,这些话不过是常再新推脱罪责的借口。
这时邱明忽然道:“陛下,臣还有一个疑问。”杨广点了点头,示意邱明继续。
“臣追捕少华山盗匪扑了个空,又反身一路追了回来,发现这伙盗匪行动迅速,调度有方,显然是训练有素,不像是寻常盗匪。”
杨广眯起了眼睛,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邱明没有回答杨广的问题,接着道:“去救单雄信和王伯当的盗匪人数比押送的官兵少上许多,最后能劫出人犯,凭的全是精妙的算计和布局,臣虽不懂统兵之道,也能看出这是极上乘的兵法,不是一帮江湖草莽能办到的。”
话说到这里,常再新已经明白了邱明的意图,而殿上听出邱明意图的还有一个人。
靠山王杨林皱了皱眉,拱手道:“陛下,臣听说那王伯当熟读兵书,极善谋略,会用些兵法也不足为怪。”
杨广也隐隐猜到了邱明想说什么,面色一寒,摆手道:“靠山王,你先别说话。”
邱明嘴角一动,悄悄地冷笑了一下,道:“臣担心的不是有人和盗匪私通消息,而是有朝廷将官和王伯当勾结,帮助这帮盗匪训练党羽,图谋不轨。否则,凭他区区一个王伯当,就算翻烂了兵法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谋略。”
常再新暗暗称奇,心道:“这罪名可比我想的大得多了,而且也合理得多,真亏邱九这厮想得出来。”
杨广逼死亲生父亲杨坚,残害兄长杨勇,将这九五之位夺到手中,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有谋逆之心,也同样从他手中夺去帝位。所以杨广成立天机悬,以高压手段对付朝中一切有结党嫌疑的大臣,并且年过五十还没有立太子。
邱明这番话触到了杨广的逆鳞,他的面色猛地沉了下来,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目光缓缓落到了跪在后排的一个年轻人身上。
“杨玄义!”
“臣在。”
杨玄义还没觉出不妥,听见杨广呼喊,以为他要治自己统兵不力之罪,苦着脸磕了个头。
“你爹越国公当年是咱们大隋第一猛将,你是将门之后,兵法韬略,自然是学得不错了?”
杨玄义见杨广没有责骂,反而将自己夸奖了一番,心头更加不安,道:“臣是读过些兵书,不过比起我爹来,还是差得远了些。”
杨广眉毛一挑,道:“所以是你爹不甘寂寞,想在垂暮之年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杨玄义吓了一跳,这才觉得杨广话里隐隐透着不善,似乎不是在追究自己走脱匪首的罪过,连忙俯下身子,道:“陛下,臣不解……”
杨广一拍龙椅,道:“不解?你有什么不解的?是不是越国公觉得自己一身大才却赋闲在家,委屈了自己,所以对朕怀恨在心,于是私通江湖匪类,让你去训练这些乌合之众,好在时机成熟时为你们父子所用?”
邱明的话明明白白,说的是军中有人勾结王伯当等盗匪,不仅暗通消息,还帮他们训练手下,出谋划策,图谋造反。这次单雄信等匪首在押解途中被劫,也是军中的内鬼所为。
而朝堂之上,兵将之中,既有带兵之才,又恰好知道押送细节的,除了杨玄义,再没有第二个人。
谋逆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杨玄义吓得面色惨白,连连磕头道:“陛下,臣和家父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请陛下明察。”
杨广道:“忠心耿耿?那你倒是说说,这些盗匪怎么能安排下如此巧妙的计策劫走人犯?”
杨玄义苦着脸道:“臣不知道,或许……或许真的如靠山王所说,那王伯当熟读兵书,韬略无双。”
常再新本想把暗通盗匪的罪名推给齐遥光,一来减轻一些自己的罪责,二来正好报复齐遥光当日参天机悬的旧怨,没想到邱明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把罪名转到了杨玄义头上,而且还加上谋反这么一条重罪。反正谁做冤大头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只要能减轻天机悬的罪责,他不介意落井下石,于是淡淡地道:“杨将军的意思是皇上手下最精锐的两支军队,还比不上绿林中一群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
杨玄义哪里见识过官场中这些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忙解释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