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想起相和丑陋的面貌,心中不悦,道:“县令一职不比师爷,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顶替,让相卿家先在曹州呆着,等有官员补上朕再调他回京。”
齐遥光微觉不妥,刚想再问,杨广已经挥手让他退下,齐遥光忙道:“陛下,臣还有事要奏。”
杨广点头道:“说吧。”
齐遥光将自己如何遇到邱九爷,邱九爷如何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杀人,又如何在济阴县杀死董师爷逼自己练功的事一一道来,最后道:“陛下,天机悬是御前亲信,更应该恪守国法,如此草菅人命,如何替皇上办差?请皇上严惩不贷。”
杨广笑道:“一个师爷,一个草民,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机悬行事自有道理,齐卿家不必在意。”
齐遥光道:“可是这两人和盗匪毫无关系,杀他们只是为了逼臣学武,如此轻狂有何道理可言?”
杨广的笑容隐了下去,道:“天机悬佩朕的御赐腰牌,有生杀大权,其他人不得多嘴多舌。”
齐遥光心头火起,大声道:“民乃国本,天机悬行事如此轻率,百姓将如何看待陛下?”
杨广面色渐沉,道:“朕还道你在曹州呆了半年,性子历练得沉稳了些,没想到还是劣性不改。”
杨素捡起一颗杨梅塞进嘴里,似乎是被梅核噎到,大声咳嗽起来,蔡奉慌忙上前给他顺气。
杨林见状站起身来,道:“陛下,时辰已经不早了,如今是寒冬腊月,陛下不宜过度操劳,还是早些歇午觉吧。”
杨广也觉有些疲累,道:“众卿退下吧。”
杨林行了一礼,转身走下御榻,将还想说话的齐遥光一并轰出了行宫。
出了行宫,齐遥光只觉得胸中憋闷,抬头望着杭州熟悉的晴空,叹了口气,往城郊走去。
时隔一年,齐遥光再次走在熟悉的乡间小道上,缓缓来到自家的茅屋前,心中有些迟疑,竟不敢叩响柴门。
母亲怎么样了?她可老了一岁?
还有殷梨,她还在等我吗?
仿佛听见了齐遥光的心声,茅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念兹在兹、无事不忘的身影出现在门里。殷梨望着齐遥光,一下子怔在了原地,手中的盆“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阿光?”
“小梨。”
冬日的江南像一幅水墨绘就的长卷,少年和少女就是画中寥寥的笔墨,在大片的留白中紧紧相拥,两颗年轻的心热烈地跳动,仿佛穿过彼此的胸膛纠缠在一起,再也不愿分开。
过了良久,齐遥光才看到门里走出的另外一个女子,岁月的痕迹掩不住脸上的秀色,她和殷梨一样满脸惊喜,眼中早就噙满了泪水。
“母亲。”
齐遥光红着脸松开殷梨,看见母亲三十多岁的脸上已经遍布风霜,鬓角隐隐透出一缕白色,想起茶铺老汉口中的八成赋税,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齐遥光的母亲将两人领回屋里,六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细述离情。
“阿光,你这一年过得可好?”母亲问道。
“好,母亲,孩儿一切都好。”
母亲抚着齐遥光的脸庞,感慨道:“阿光,你黑了,也结实了,不像走之前那般文弱。”手拂过齐遥光的手腕,忽然面色变了变,抓起齐遥光的手腕探了探,脸上表情更加怪异。
“母亲,怎么了?”
母亲极不自然地笑了笑,问道:“阿光,你是不是练武功了?”
齐遥光讶道:“母亲,你怎么知道?”
母亲垂下目光,叹了口气,道:“你爹爹他……他生前懂些医术,所以母亲也知道习武之人的脉象。”随即抬起头来正色道:“阿光,武功是杀人凶器,你切不可练习。”
齐遥光苦笑道:“孩儿也知道,可是……是别人逼我练的。”
母亲奇道:“逼你练的?是谁?”
齐遥光不愿母亲担心,没有说起九爷,把头偏向一旁。
殷梨性子乖巧,见母子二人之间的气氛微见尴尬,忙道:“阿光,你不是去赶考了吗?考得如何,有没有取得功名?”
齐遥光笑道:“我中了殿试十甲,被皇上派去曹州府济阴县做了个师爷,今日刚刚到杭州行宫见驾,等皇上回京我就可以去京城领职了。”
母亲给齐遥光捋了捋头发,目光穿过齐遥光望向里屋,那里摆着齐遥光亡父的无字牌位。
“母亲知道你一定能考中,你才华出众,真是像极了你爹。”
殷梨抿嘴一笑,嘴角浮起两个酒窝,把齐遥光看得呆住了。
“齐伯母,阿光以后把您接到京城,您终于可以享福了。”
母亲向殷梨报以一笑,眼神中充满了怜爱:“小梨,你不跟我一起去京城吗?”
殷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颊飞红,低头不语,齐遥光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母亲拍了拍齐遥光的肩膀,道:“你瞧,母亲打扰了你们半天,你们还是说些体己话吧,母亲去做午饭,小梨一会儿就留在咱们家吃午饭。”
殷梨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娘还在家呢。”说着起身跑了出去,留下齐遥光一个人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母亲看着齐遥光呆呆的样子,抿嘴一笑,道:“傻孩子,女儿家的心思你哪里能懂?”随即叹了口气,道:“孤儿寡母的,真是难为小梨这丫头了。”
齐遥光吃了一惊,道:“母亲,你说什么?”
母亲坐了下来,望着殷梨离去的方向,缓缓地道:“咱们这里的运河河道早几年就挖通了,小栋的爹早就回来了。”
齐遥光点了点头,道:“是啊,小栋不在家,我还经常去替他去看许伯伯。”
母亲轻轻摇了摇头,道:“可是你殷伯伯一直没有回来,许伯伯和他到了河段上就被分开,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做工。回家前许伯伯曾去找过他,河段上的工友都说没有见过。你殷伯伯身子弱,殷家母女整日牵挂,四处托人打听,总也没个消息。”
听到这里,齐遥光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心中不安起来。
“你走后没多久,殷伯伯终于有了消息。邻村有个给河段民夫送水的老汉说他曾见过殷伯伯,殷伯伯因为身子太弱,做不了工,到了河段上没过多久就……”
齐遥光心中一凉,颤声问道:“就累死了?”
母亲摇了摇头,掩住了嘴,轻声道:“是被监工的官兵活活打死的。”
齐遥光只觉脑中轰的一声,血往上涌,死死握住了拳头,道:“如今的官府都是这般草菅人命吗?开挖运河,劳民至斯,皇上还说没有错!”
母亲握住了齐遥光的手,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别人又怎能左右?所以娘才不希望你去考功名,不希望你和官兵一样,变成食百姓血肉的刽子手。”
齐遥光看着母亲,目光坚定得如同西湖的碧水,道:“娘你放心,孩儿绝不会变成那样。”
母亲无奈地笑了笑,接着道:“消息传来,你殷伯母当即就病倒了,随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变得有些痴傻。小梨一个人要照顾她,又要时不时地来看看我,平日里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可她有时来看我,我一眼就瞧出来她眼眶红肿,是哭过了的,真不知道一个姑娘是怎么熬过来的。”
齐遥光走到门前,向着殷梨家的方向远远望去,低声道:“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让小梨受苦。”
母亲不再说话,起身去准备午饭了。
齐遥光在家住了一天,久违的温馨包围了他,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进京赶考、济阴赴任、桂云庄大乱、邱九爷这些人和事都是一场梦,一场混乱而迷茫的大梦。
而眼前的家乡,眼前的母亲,还有不远处笑出两个小酒窝的殷梨,才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想要紧紧抓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