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时候,黄维定脸上终于现出了惊慌的神色,不过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阴狠。
“不错,这本支领记录是近来才补制的,是末将的疏忽。右武卫府中的粮饷向来没什么问题,末将对这些记录确实不太上心,多数都没怎么记,请越国公治末将的失察之罪。”
杨素挑了挑眉毛,“是失察之罪还是别的什么罪,可不是黄将军自己说了算的。既然将军不认,那本官只好把这些有出入的管带参将们一起带回京城交给刑部审理了。”
胡江和孙治听了这话,大惊失色,一起扑到黄维定脚下,哭喊着“黄将军救命”。
林尧拍了拍手,似乎是在鼓掌赞许,“黄将军在军中好大的威严,圣上要查的案子,涉案人员不向钦差交代,反而向你求救。”
黄维定阴沉着脸,一脚踢开了两个手下,“西南军务繁忙,越国公一下子带这么多人走末将还怎么维护边防?就请国公大人就地审问吧。”
杨素的目光落在粮仓中满满的麻袋上,忽然又想起了水盗说过的四个字。
“清查粮仓。”
一个念头和粮仓外的惊雷同时闪过,杨素浑身一个激灵,终于明白了过来。
“来人!去找几个木桶来,越大越好!”杨素几乎是叫了起来。
还没等黄维定有所反应,杨素的几名近卫已经出了粮仓,片刻之间就搬了七八个还沾着雨水的大桶回来。
“把粮仓中的粮食一袋一袋全给我倒出来。”杨素大声下令,黄维定脸色大变,叫道:“杨大人……”
一股威严的气势忽然从杨素身上蔓延开来,“黄将军,你三番五次阻挠本官调查,是何居心?难道真的有什么隐情怕本官查出来不成?”
不同于林尧的阴冷杀气,杨素身上的气势完全是上位者才有的威严霸气,煌煌灼目,令人不敢直视。如果说林尧的杀气给人一种阴凉刺骨如同寒冰的感觉,那么杨素的气势则如同盛夏的骄阳,刺眼夺目,连黄维定也不禁气为之夺,一时间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杨素带来的卫兵大声领命,把装着粮食的麻袋解开,倒进木桶中。一连倒了八袋,木桶中全是颗粒饱满的稻米。
第九袋的时候,终于出了问题。
麻袋里表面一层仍然是稻米,可是再往下倒,出来的却全是西南之地盛产的黄沙。
随着黄沙覆盖了木桶,黄维定的脸色也越来越沉,最后变得和黄沙一般颜色。
木桶全都装满了之后,杨素索性让士兵把“粮食”往地上倒。整整一个粮仓的粮食,除了最外面的八袋,其余的麻袋里装的根本不是稻米,而是满满的黄沙,只在表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稻米。
杨素踩着麻袋中倒出来的黄沙,心中怒火升腾,森然道:“黄将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黄维定忽然抬起头,在杨素压倒性的威严中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道:“我的国公大人啊,您莫非真的以为,在这寸草不生的西南之地,您能奈何得了我?”
杨素见自己的气势已经压不住黄维定,不由有些心惊:“你想怎样?”
黄维定挥了挥手,两名亲兵搬出一个麻袋,“通”的一声扔在了杨素的脚下,袋口微微张开,露出了里面雪白的银钱。
杨素剑眉倒竖,“黄将军这是何意?”
黄维定道:“越国公不必动怒,你和林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这些是末将的一些心意,聊表敬意罢了。”
杨素知道黄维定的阴险心思,这里是黄维定的地盘,他搬出银钱,不管杨素收不收,将来在朝堂之上,黄维定都可以一口咬定杨素收了贿赂,和他同流合污,除非自己收手不查,放过黄维定,不然就算黄维定落罪问斩,自己也要跟着沾上一身腥。
黄维定此举摆明了就是撕破脸皮。
粮仓外的雨势依然不减,狂风呼啸,夹杂着雷电,变奏出狂乱而不符合季节的乐章。闪电偶尔照亮的营门外,依旧看不见丝毫千牛卫的影子。
久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杨素一脚踢翻装满银钱的麻袋。
“黄维定!你身为朝廷命官,不但贪赃枉法,更公然行贿钦差大臣,妄图混淆圣听,实在是有负皇恩!来人,给我拿下!”
越国公的愤怒并没有能吓住穷途末路的黄维定:“拿下?国公大人真是老糊涂了,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谁拿下谁?”
黄维定“嘭”的一脚踹开粮仓的门,学着杨素的话对外面喊道:“杨素!你身为朝廷钦差,不但目无法纪,更公然向戍边大将索取贿赂,实在是耸人听闻!来人,给我拿下!”
杨素目中精光一闪,道:“黄维定,你想造反?”
黄维定再次阴恻恻地笑出了声,低声道:“造反又如何?你的千牛卫现在何处?救得了你吗?”
是啊,造反又如何?黄维定早就把自己的家人送到了宝髻国。西南之地远在天涯,等造反的消息传到京城,黄维定早就带着十万大军西出党项了,天下之大,哪个国家不抢着要这十万精锐?他贪了这一辈子,难道临了要把钱全带到阴曹地府里花?
外面的兵马早有准备,一声呼喝,将粮仓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刀戟在风雨交加的寒夜之中被雷电映出森森冷光,令人胆寒。
黄维定见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得意地一笑,长剑一抖,直刺向杨素。林尧斜里插上,横剑帮杨素挡开来剑。
不知道为什么,林尧的嘴角仍然扯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让黄维定隐隐感到不安。
“林将军退下,本官要亲自擒这逆贼!”
林尧并不多话,依言退下,将手一挥,带着自己的亲卫冲进风雨中,和右武卫府的官兵战在一起。
“好,末将今天竟然有此殊荣,能会一会咱们大隋第一猛将!”黄维定手中剑光再起,割开了一蓬吹进粮仓的雨水,又刺向了杨素。
杨素长剑出鞘,荡开来剑,激起的雨水打在脸上,如同冰霜般严寒刺骨。
黄维定猱身又上,刷刷两剑,分刺杨素双肩。杨素听过黄维定的名声,知道他也是一员猛将,不敢大意,退后一步,长剑一圈,点向黄维定持剑的手腕。
黄维定应变极快,手腕翻起,自己的剑身压上杨素的长剑,顺势向下一压,左手快如闪电般一拳击出。
杨素竖起左掌,并指如刀,刷地切了下去。拳掌相交,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黄维定是练过武艺的,身负内力,并不觉得有什么,杨素这一下却觉得掌缘火辣辣地疼痛,整条左臂酸麻无比,险些抬不起来。
黄维定一招占先,更是连绵而上,剑刃横着抹向杨素小腹。杨素毕竟年岁大了,身手不如年轻时那般敏捷,来不及招架,只好着地一滚,翻进漫天风雨之中。
雨下得更大了,粮仓外战事惨烈,鲜血从人体上冒出,还没来得及变冷,就被如冰的雨水冲刷进黄沙中,晕开令人触目心惊的一抹抹暗红。
林尧的手下再骁勇善战,也抵不住潮水一般的右武卫府士兵连番冲击,已经死伤过半,只剩下十几人在林尧的带领下,背靠着一处角落勉力支撑。
黄维定跳进雨中,狞笑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之中满是狂热的杀伐之意:“越国公,你放着好好的富贵不享,非要接了这么一档子差事,就别怪本将辣手无情了!”
黄维定的剑居高临下,每一剑都劈开风雨,剑刃被雨水洗刷得越发雪亮,刺向倒在地上的杨素。
杨素根本来不及起身,眼睛也被泥水所迷,几乎睁不开来,只能胡乱地舞剑护住周身要害,不多时身上已经挂了好几处彩。
林尧在一旁看得心惊,嘴角的笑意终于隐去,叫道:“越国公!”刷的一声砍翻了三名士兵,想要冲过去相救,但是立刻便有更多的士兵涌上,将他死死堵在原地。
黄维定的笑容变得狰狞无比,一脚踩住杨素握剑的手腕,双手高举,向着杨素狠狠斩了下来。
危急之中,杨素侧身抱住黄维定的腿,团起身子躲过来剑。黄维定用力过猛,一剑斩到了地上,深深陷进了黄沙之中。
杨素立刻撒手,仰天躺倒,用背死死压住黄维定的剑刃,剑刃深入肉里,在杨素背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黄维定大惊,连忙运力夺剑。杨素不等他把剑拔出,躺在地上一脚狠狠踢在黄维定裆下。
这要害之处的剧痛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黄维定几乎是下意识地丢开了剑,捂住裆下,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杨素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言不发,右手拎着自己的剑,左手反手拔下背上已经深陷进肌肉里的黄维定佩剑,翻出一大片血肉。
手持双剑,杨素缓缓走到还在翻滚的黄维定身前,丝毫不在意身上横流的血水。
黄维定大惊,忍住了胯间的剧痛,一拳打向了杨素小腿。杨素不闪不避,任他一拳击中。黄维定这一拳蕴上了内力,力道何止千钧,“啪”的一声,将杨素小腿腿骨打断。
与此同时,杨素手中冷光一闪,长剑已经削下了黄维定的半个手掌。
黄维定长声惨叫,杨素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断的不是他自己的腿,又将右手长剑刺进了黄维定的另一只手,挑断他的手筋。
“都给我住手!”杨素用一柄剑支撑身体,另一柄剑指在黄维定喉头,猛然间大喝一声。这声怒吼盖过了天上的洪雷,震得营地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战斗,回头看去。
风雨交加的夜空下,杨素手持双剑,花白的须发间沾满血污,在电闪雷鸣中森然而立,一双眼睛被忽明忽暗的光线反射出刺骨的杀意,只一眼就能让人浑身冰冷,鲜血凝滞。脚下的黄维定在不停地翻滚哀嚎,雷电不停划过夜空,更衬得这个老人面色凶厉,如同从无间炼狱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一般。
那是经历过无数鲜血和杀戮,从地狱般的战场活下来的刽子手才会拥有的残酷气质。
连林尧的脸也在微微颤抖,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军人,没有杀伐之意,蜕去了威严铁血的气度,有的只是纯粹的血腥和杀戮,让人觉得连靠近他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这个被封为越国公的老人,究竟经历过怎样可怕的战场?
杨素的目光缓缓扫过营地中还活着的人,目光到处,竟然有一个士兵口吐鲜血,活活被吓死。
“还有人要继续打下去吗?”伴着冰冷的语调,营门适时外响起了鼎沸的人声,似乎有一大拨人马开到。
林尧看了看外面,道:“千牛卫到了。”
这个时候还敢说话的,也只有禁军第一高手林尧了。
右武卫府的士兵们终于放下手中的兵刃,也不知道是震于千牛卫的军威,还是被化身修罗的老将军吓破了胆。
雨终于停了,黄沙之上的夜空慢慢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