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再也没出什么乱子,千牛卫到了之后,汉阳郡的右武卫府兵无心抵抗,纷纷抛下兵刃投降。
林尧立刻命人处理了杨素的伤势。杨素背上的伤口极深,又断了胫骨,伤得极重,但在包扎和接骨时杨素面色丝毫不变,连眉毛都不曾挑一下,林尧和随行的军士打心眼里佩服这名须发皆白的铁血老人。
黄维定被暂时收监,处理完汉阳郡之后,林尧亲自带人连夜奔赴河源、浇河、临洮、陇西、天水五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五郡军中的主要将官和地方官员,五郡兵马得知主帅被俘,少了约束与威胁,都没有进行激烈的抵抗。
第八天的朝阳攀上陇西郡城头时,林尧带着千牛卫,押着涉案的数百名地方官员和右武卫府将官回到陇西郡,西南的局势也暂时稳定了下来。
杨素不顾自己的伤势,拄着拐在节度使府就地开审,一连审了三天,这桩贪墨军饷的惊天大案终于水落石出。
黄维定共贪污十三年军饷,从他府中只搜出赃款一百万两白银,另有八百多万两和无数黄金珠宝已经被他悄悄运出边境,藏在了宝髻国黄家家眷府中,追回的难度颇大。
陇西郡有一处私钱监,是黄维定开设的,专门负责抹去赃银上的官印后回炉重铸。每年贪墨的粮草都由黄维定亲自押送出境售于党项,换取珍宝黄金,再直接送往宝髻。
黄维定还招认了与地方官员及太子勾结的内幕。经查,十三年来,六郡的地方官员共计收受贿赂三百余万两,太子得两千余万两,三方互相照应,一起向朝廷隐瞒贪墨一事。
告御状的消息传出后,太子派心腹传密令给黄维定,要他补齐士兵三年的饷银,并采购粮食填满粮仓以应付调查。不过太子没有想到的是,黄维定的严令和利诱能够堵住士兵的嘴,却填不满粮仓。
西南六郡的粮仓长年空虚,当地的农耕又不发达,想要补满粮仓只能去党项和宝髻等国临时采购。但党项和宝髻土地贫瘠,连年缺粮,每年还要高价向黄维定收购粮食才能满足本国需求,根本拿不出多少粮食卖给右武卫府。黄维定转了一圈,买到粮食连陇西郡营中的半个粮仓也填不满。
万般无奈之下,黄维定只得和党项、宝髻两国约定“借粮”。由于长年都有贸易往来,两国的朝廷对黄维定颇为信任,愿意将国库中的粮食借给黄维定以解燃眉之急,但这批粮食黄维定一粒都不准动,两个月内必须原数归还。
纵然如此,六郡的粮仓仍然未满,黄维定思来想去,只得将离边境最近的汉阳郡粮仓空了出来,用大量沙土填进麻袋,表面覆以稻米。黄维定本以为汉阳郡最靠近边境,又是最小的郡城,杨素多半不会去查看,就算到了汉阳开仓验粮,自己的手段也足以瞒过杨素。
不曾想杨素真的去了汉阳,而且在汉阳时巧之又巧地遇到了党项人,起了疑心。那些党项人是党项族内务府的官员,奉党项君主之命来催黄维定还粮。
黄维定与党项约定两个月之内还粮,谁知杨素在陇西一住就是四个月,误了还粮的日期,党项已经多次派官员到隋境催促,都被黄维定秘密压了下来。这一次党项皇帝又派了几十人来催,正巧在汉阳时遇到清查粮仓的杨素,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的事端。
杨素因党项人起了疑心,发现支领钱粮画押记录与军官升迁记录中的漏洞,终于抓住黄维定的破绽,一举破了这桩举国震惊的贪墨案。
案子审结完毕,杨素亲自派使节去党项说明原委,对几十名党项人被杀一事予以慰问。党项是边陲小国,国力远弱于大隋,也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把举国民愤都压了下来,没有向大隋发难。
三个月后,杨素和林尧押着西南六郡几百名涉案官员启程回京。在他们出发之前,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林将军,汉阳郡那日千牛卫究竟是被什么耽搁了?”
“回越国公,其实千牛卫并没有被绊住,陇西城小,出城费周折确是事实,但是我千牛卫一向训练有素,也没有耽搁太久,大约咱们在汉阳营前遇到党项人的时候,千牛卫已经埋伏在营外二十里了。”
“林将军此话当真?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他们早些冲进来?”
“越国公还记得末将说过的话么?黄维定闹得越大,他越不好收场,咱们能抓住的破绽也就越多。”
“林将军这是在拿本官的命在赌?你就不怕有什么变故?”
“拖累越国公受伤,是末将护卫失责,回京之后末将一定亲自到陛下面前请罪。不过越国公有所不知,末将虽然担的是护卫之责,临行前陛下却给了末将一道密旨,说此案疑点颇多,越国公若是调查遇阻,本将便要暗中想办法相助,所以才兵行险招,引黄维定露出马脚。”
“陛下的密旨?……”
黄维定的贪墨案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朝臣们的议论如同盛夏的蝉鸣般不绝于耳,从朝堂到府宅,每个大臣每时每刻都在谈论这桩案子。
这桩案子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不仅仅是因为涉案数额是大隋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更重要的是它背后牵扯的是太子,足以牵动整个朝局。
而此刻,大兴城内凉爽的秋风中,太子的身心仿佛被放在火炉上炙烤一般,急得浑身大汗。
这样的情形连刘远明也没了主意,主臣二人在东宫的明德殿无言对坐,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杨素的奏章足足有皇帝龙椅上的靠枕那么厚,皇帝看完之后脸色沉得如同深潭里的死水,半个时辰没有说话。
“蔡奉!”皇帝的第一句话,是提高了嗓音呼唤贴身的老太监。
杨素受命到御书房向皇帝密报,因为事关重大,皇帝屏退身边所有人,连服侍他多年的老太监也被赶了出去,御书房里只留下了自己和杨素两个人。
名叫蔡奉的老太监慌慌张张地推门跑御书房,伏在地上。
“去,到大兴宫去,把朕的烟袋找出来。”
皇帝年轻时在军中学会了抽旱烟,即位之后为了皇家威严和龙体安康,花了很大的功夫把旱烟戒了,只有在遇到特别棘手的问题时才会抽上一锅缓缓神。
老太监蔡奉磕了个头,没过一会儿就拎了一只烟袋回来,给皇帝装好烟丝点上火,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扭曲的云雾,摆了摆手,蔡奉知趣地退回了门外。
皇帝久不抽旱烟,这会儿微微有些咳嗽,杨素瞄了一眼,道:“陛下,请保重龙体。”
皇帝摇了摇头:“杨爱卿,你说说这案子应该怎么办?”
“回陛下,黄维定贪赃枉法,又私自与外族通商,证据确凿,依律应当严惩,以正国法朝纲。”
皇帝的脸在迷蒙的烟雾中显得不是很分明:“别打马虎眼了,你知道朕问的不是黄维定。”
杨素的眼睛跳了一下,迟疑道:“陛下,臣不解……”
皇帝挥手拂了拂身前的烟雾,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道:“杨素啊杨素,朕年轻时与你志趣相投,那时咱们指点江山,言他人所不敢言,那是何等的畅快?怎么朕登基之后,你就变得畏首畏尾,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讲,一点也没有当年的风采。”
杨素磕了个头,道:“陛下如今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臣怎敢还像年少时那般粗鲁无知,冒犯天威?”
“人人都道真龙天子,个个都羡九五之尊,可真坐上这个位置……”皇帝叹了口气,拍了拍龙椅的扶手,“朕连个能说真心话的朋友都找不到了。”
杨素不知道皇帝看了案情奏章之后为什么忽然发出这样的感慨,只能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什么话也不敢说。
“黄维定是死定了的,但太子应该怎么处置,朕需要一些建议。杨爱卿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就算错了,朕也绝不追究。”
想起林尧所说的密旨,杨素根本不相信“绝不追究”这样的话。
“陛下,臣奉旨调查贪墨案,只把精力集中在黄维定身上,却忽略了他背后还有太子,未曾想过处置太子的事宜,请恕臣疏忽之罪。”
皇帝见杨素仍然口风极稳,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没想到太子?朕知道,你是怕处置轻了朕认为你偏向太子,处置重了朕又误会你偏向晋王,罢了罢了。蔡奉!”
听见皇帝的召唤,蔡奉又推门进了御书房。
“传高颎、徐怀德、林尧进宫,对了,把太子和晋王也一起叫来。”
在这紧要的当口,所有人都不敢疏忽,皇帝传的五个人片刻间就到了御书房内。
最紧张的当属太子,他伏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浑身发抖。
“勇儿,你可知罪?”皇帝缓缓开口问道。
太子听皇帝语气平稳,知道自己的父亲内心其实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心中一慌,把头磕得砰砰直响,“父皇息怒,儿臣知罪,请父皇重罚。”
“知罪?你还知罪?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吗?贪赃枉法,藐视朝纲,这是一个太子该有的作为吗?朕原本以为你至多也就是失察纵容,没能约束好部下,想不到你贪的比黄维定还多!你自己看看你的罪状,哪一条不是触目惊心?”
皇帝忽然发作,破口大骂,将手中的奏章劈头盖脸地砸向太子。
太子伏在地上,不敢申辩,带着哭腔连声道:“父皇息怒。”
皇帝站在御案前,狠狠地吸着旱烟,道:“朕本以为你当了人父会稳重些,没想到你置朕的教诲于不顾,反而变本加厉!朕问你,黄维定做那些表面功夫妄图混淆视听,蒙蔽钦差,是你的意思?”
太子颤声道:“是……是儿臣一时糊涂。”
皇帝冷笑道:“一时糊涂?你这功夫做得可是细致得很,连越国公都险些被你蒙混过去,哪里糊涂了?这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是……是刘远明给儿臣定的计策。”
“刘远明?哼,枉费他一身大才,却不用在正途上,真是辜负了朕对他的提拔。”皇帝忽然眼神一厉,目光如刀般射向太子,“贪赃枉法,本来已是大罪,再加一条指使黄维定欺君罔上,刺杀钦差,勇儿,你这太子是做腻了吗?”
皇帝又出废立之言,御书房内的大臣和皇子一起跪了下来,谁都不敢说话。
皇帝冷冷地扫了下面的臣子一眼,道:“高颎,你说说,杨勇还有资格做太子吗?”
太子听到这话,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