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偶尔响起几声夜枭的啼鸣,将深沉的夜色衬托得更加安静,安静得如同漆黑而盛大的死亡。
死一般的寂静中,两个青年面对面站着,就这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仿佛将过往流转的岁月站成了亘古的永恒。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个女声:“那是我的东西。”
风袭月的手指向齐遥光腰里,那里插着单雄信在桂云庄庄主接任大宴上送给他的礼物。
齐遥光没有说话,他的眼中此刻只有许长栋。
许长栋眸子里的倒影表明,他的眼里也只有齐遥光。
那是二十年的友情,是岁月沉积下来的羁绊。
风袭月往前站了一步,向齐遥光伸出手去:“把绿竹棒还给我。”
齐遥光僵硬地转过目光,看到风袭月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许长栋的手。
他还是没有说话。
风袭月伸出去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她缓慢而坚定的声音充斥在四周的黑暗中:“还给我吧,它属于江湖,不属于你。”
恍惚之间,齐遥光有些弄不清风袭月是在说棒还是说人。齐遥光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堵塞,他看着许长栋,发出沙哑干涩的声音:“小栋,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许长栋手心里传来妻子温热的触感,把他从遥远的回忆带回现实,他的声音同样干涩:“是啊,我还活着。”
齐遥光往前跨了一步:“小栋,你现在还在青竹帮里吗?”
许长栋默默点了点头。
“你真的要执迷不悟,置我们二十年的情义于不顾吗?”齐遥光又往前跨了一步。
许长栋感觉自己的手心被捏了一下,回过头去看到风袭月明亮的眼睛,他忽然横下了心,紧紧握住手中的剑。
“阿光,该说的已经说了。如果有一天你辞去官职,我们还可以当回从前杭州府乡间的齐遥光和许长栋。”
夜沉似水,他的眼底开出寂寞的花;秋凉如梦,他的剑下啸起孤独的风。
齐遥光没有再往前跨步,他低头抽出腰间的绿竹棒,递向风袭月:“还给你。”
风袭月却没有伸手接棒,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造物弄人,只盼你们两人日后不要兵戎相见,将二十年的情义化作血红的刀刃。”
齐遥光缓缓摇了摇头,道:“小栋有自己的坚持,我也有我的信念。日后再相见,我们二人就是生死相搏的对手。”
许长栋没有说话,风袭月看着这对旧日的好友,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惆怅,抽了抽鼻子,道:“那你今日要拦我们么?”
许长栋身上的伤口不停渗出鲜血,齐遥光再次将绿竹棒递了过去,道:“事不过三,我已经放走你们三次,下一次我一定会亲手抓住你们。小栋不愿意悬崖勒马,我就帮他拉住缰绳。”
许长栋还是没有说话,风袭月将绿竹棒推了回去,道:“这是件宝物,愿你能善用它。”拉起许长栋,转身没入黑暗中。
齐遥光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忽然问道:“你们来鄂州是为了什么?”
黑暗中飘出风袭月清越的声音:“杀杨玄感!”
昔日西路绿林总瓢把子和少林寺僧人的交锋仍在继续。谢映登和不癫的武功相差不大,谁也不能轻易战胜对方,不癫刚出手时谢映登没有防备,让他稍稍占据上风,等谢映登缓过来之后,战况立刻变得十分胶着。
不癫胜不了谢映登,谢映登也没法脱身离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谢映登开始后悔没有趁不癫分神时先逃走。
谢映登越打越焦躁,暗道:“罢了罢了,拼着让常总司责罚,也好过在这里活活被人围死。”忽然叫道:“大和尚,住手!我有话说!”
不癫手上毫不停顿,双掌纵横捭阖,仍然猛攻不止。谢映登气得眉毛都要倒竖起来,骂道:“臭和尚!快住手,老子是天机悬的人!”
此言一出,李世民先吃了一惊。天机悬行事诡秘毒辣,举世皆知,他父亲是地方大员,他自然更加知道天机悬是惹不起的存在,连忙叫道:“不癫大师,请先停手。”
不癫闻言,双掌猛地向前一推,脚下往后跨了两步,竖掌当胸,凝神戒备。谢映登刷的一声把长剑插回鞘里,两个人胸口起伏,都微微有些气喘。
杨玄感跨上一步,拱手道:“这位……这位大人,你说你是天机悬部众,可有凭证?”
谢映登冷哼一声,从腰间摸出天机悬腰牌向杨玄感亮了一下。李世民的目光悄悄瞄向杨玄感,嘴角扯出一丝不为人知的笑意。
杨玄感心里有一个声音狂叫不止:“又是天机悬!又是天机悬!你们连我也不放过,真要把我一家赶尽杀绝吗?”
谢映登自然不知道杨玄感心中所想,冷冷地道:“楚国公,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杨玄感咬着牙没有说话,身后的李世民道:“既然是天机悬的大人,咱们也算得上是朝中同僚了,请大人摘下面罩说话。”
谢映登一把扯下蒙面布,心道:“我还怕你不成?”李世民和谢映登打了个照面,心中都是微微一惊:“真是奇了,都是熟人。”
杨玄感伸手拦住李世民,颤着声音道:“大人,请问你来我府上有何贵干?”
谢映登将腰牌收起,摆出一幅天机悬部众特有的冰冷脸色:“我听说国公府上有刺客,特地来帮您捉拿刺客。没想到我跟那两个刺客大战百余回合,眼看就要拿下,这大和尚却横插一脚,放跑了他们。”
杨玄感不停冷笑,心中却在咆哮:“帮我捉刺客?你这狗贼明明是想杀我!你来啊,有种现在就杀了我啊!”
李世民听着两人的对话,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心里早就笑了起来:“天机悬?是杨广派你们来的?这一招太失策,简直是帮了咱们各家大忙。”
谢映登把头转向不癫,道:“怎么样大和尚?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不癫双手合十,没有说话,杨玄感的目光中几乎喷出火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天机悬的大人行事,谁敢阻挠?你想留想走还需要别人准许吗?”
谢映登看了杨玄感一眼,扭头扬长而去,鄂州官府的衙役不敢拦他,把现场查看了一番就四散离去,只剩下杨玄感捏紧了拳头站在房门前。
李世民拍了拍杨玄感的肩膀,道:“楚国公……”
杨玄感霍然回头看向李世民,眸色沉得如同一口深井:“李公子,你日间说的话本公现在信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天机悬杀上门来,国公爷不信也不行了。”
杨玄感直视李世民,道:“这半个月来有不少江湖客来鄂州城登门求见,我原本谁都没见,但从今夜之事来看,这些人多半为的也是你说的那件事,刚刚逃走的那两人也是为此事深夜潜入我国公府。本公还有一个问题,你们究竟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李世民坦然迎上杨玄感的目光:“约莫两个月前,有一位神秘人物传信朝中蓄有兵马的地方大员和江湖上有名的一些匪寨,将此事细细说明。江北的刘武周、梁师都、我太原李家、窦建德,江南的杜伏威、王世充等势力都得到了消息,所以才不约而同地都到了鄂州。”
李世民和杨玄感都不知道的是,那位神秘人物就是曾经出现在卧牛山的老者,是青竹帮帮主单雄信的那位神秘大哥。
这是老者处心积虑订下的计谋。老者担心以青竹帮一家之言,就算有杨玄义的手书为证,让杨玄感相信自己的父兄是死在杨广手上的,杨玄感也未必敢带头造反。
于是老者遍访群雄,将此事告知在朝在野每一家有不臣之心的势力。群雄都在等待有人以适当的理由带头举事,知道此事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纷纷派人赶赴鄂州,想要拉拢杨玄感。
这许多家势力倒不是想要替杨素父子伸冤,而是因为谁能得到杨玄感的信任,在起事时就能以杨玄感的名义号召天下响应。江淮杜伏威手下的辅公祏,太原李渊的二公子李世民,甚至青竹帮帮主单雄信的关门弟子许长栋都是为此而来。
这些人里大半都是江湖闻名的大盗巨寇,就算杨玄感不敢反,也有人会逼着他反。就算没有人逼他反,消息传到杨广耳朵里,杨玄感勾结江湖匪类的罪名也会坐实,他不反就只有死路一条。
只是老者没有想到天机悬不知为什么也掺和了进来,这在无形之中等于助长了杨玄感的反心。这么多家势力各自怀着自己的打算涌进鄂州城,鄂州平静的水面下鼓荡起激烈的暗流,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用力搅动。
争斗中的群雄不知道的是,老者其实根本不在意谁能拉拢到杨玄感,老者甚至不在意这些势力是不是真的能推翻杨广的政权,他只想搅动风云,将杨广的天下搅得一片大乱,把杨广心底的黑暗一一公之于众,让杨广在****的格局中自己跌落,为他自己的臣民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