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点了一盏小小的酥油灯,季吉苍白的脸庞失陷在乌黑零乱的长发中。洛哲站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恰那,你看看她的脉息。”
“我?”恰那愣了一下。
“嗯。”洛哲低低地应了一声,不容置疑。
恰那依言搭住季吉的脉搏,奇道:“她的体内有喜金刚修橛供大法的灌顶真气护体?怎么会?”
“虽然不清楚她的来历,但定然和我们萨噶渊源有自。”
“若无这股真气护体,她恐怕早已消耗殆尽,饶是如此也已命悬一线。哥哥,你来给她开个方吧。”
“你自有主张,处置就好。”洛哲咳了一声往外走去。
恰那瞪着哥哥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完全不再理会季吉之事,和先前的紧张判若两人。他皱了皱眉,猛地去抓洛哲的手腕,却被洛哲避让开去。
恰那恼道:“哥哥,你受伤了是不是?”
洛哲截口道:“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洛哲深感周身肺腑疼痛,唯恐恰那担心,只是含糊而过。
恰那突道:“哥哥,我认真地后悔了。你呢?”
洛哲淡然一笑:“若能救得一命,无论如何也是谈不上后悔的。”
次日清晨,洛哲和恰那出得门来,但见阳光炽热,不觉喜乐。
恰那笑道:“雨过天青,了无痕迹。又可以开工了!”
“果然就连一点湿**气都蒸腾殆尽。只是一夜之间草长高了,树叶更绿了,谁说无痕。”
恰那带洛哲参观金塔寺工地,数月之间金塔寺的建设初具规模,金塔几近完工,主殿的佛像和壁画只剩下一些扫尾工作。洛哲大受鼓舞,正赞叹之间,忽见山下一队人马飞驰而来。
恰那哈哈笑道:“一定是仁增总管发现了他的失职,来追你回去了。”
洛哲随即下山去迎仁增,尼玛亦随哥哥前来。两人见到洛哲飞身下马,仁增远远地就喊道:“你既前来,为何不知会我一声?若不是昨夜见到恰那,我还想不到你会跟到这里,岂不让我焦虑?”
恰那笑道:“我还以为是尼玛姐姐焦虑呢!”
尼玛嘟着嘴,“你怎么不说桑姆焦虑呢?”
恰那叹口气,“何止你们焦虑,我还焦虑呢!”
仁增脸色微变,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恰那正要开口,却被洛哲打断:“你们都不用焦虑了。稍停片刻,我去拜望一下腊可纳大师,这就回幻化寺。”
说话之间,腊可纳和阿尼哥走来,笑道:“我说昨夜一场豪雨,原来是预着今日嘉主之会。”
众人相互见礼,腊可纳与洛哲打了照面,忽道:“刚才公子说这就回幻化寺?我看不妥。”
洛哲奇道:“大师所说是何不妥?”
腊可纳微微一笑,“上次在幻化寺见到公子,公子目光炯炯,精光四射。今日得见,精神虽好,目光却有些涣散,想必有内腑之伤。回去路途虽不遥远,但也是马上动荡,自是不妥。”
恰那叹服:“大师还精于医术!”
腊可纳摆摆手,“我不通医术,作画多了便深知画龙点睛之意。人之元神皆在一双明目,目中所见亦是心中所属,心中所想亦是眸中所现。点睛一笔,正是画作最为精髓之处。是故神明之目,亦是画匠之心。”
仁增见洛哲并不否认,面现凝重之色,他碍于洛哲无意众所周知,当下也不追问。洛哲本想就此回幻化寺,无奈腊可纳、恰那和仁增都力主他再停留两日,只得应允。
仁增对洛哲道:“你安心休息,我回去禀报法主,道你在这里敦促金塔寺修建,我自会安排人手加强保护。”
尼玛愁容生起,“洛哲哥哥,你真的受伤了吗?怎么会受伤,严重么?”
洛哲笑嘻嘻地与她四目相对,“你看出我目光涣散了么?”
尼玛沮丧道:“我哪里有大师的眼力。”
“不是你的功力问题,是站在你面前的我真的没事。”
尼玛将信将疑,仁增只当没听见。尼玛坚持留在金塔寺照顾洛哲,临走时仁增特意招呼恰那送他下山。两人并辔而行,仁增问起洛哲和季吉之事,恰那本就后悔自己惹出事端,见哥哥不愿声张,更是懒得细说。仁增不得要领,只好作罢。
在金塔寺的日子对洛哲来说倒是甚为轻闲,诸事不问,亦暂时放下功课,闲来打打坐,在山间行走一番,或是驻足细看腊可纳父子筑塔。眼看塔座、塔身、塔刹大抵完工,塔刹宝盖下的四方慧眼勾勒好了轮廓,仍未上彩。依腊可纳之意,最后一笔才是点睛之笔,他把日子定在次日清晨,在初起的阳光下绘出慧眼之眸,以成就其日月灵气。
正见恰那悠然而来,尼玛笑盈盈地伸手一指:“监工也闲着呢!”
恰那闻言随即反驳道:“我闲?本来就够忙,现在还要给人治病。”
“没见你给洛哲哥哥治病啊?”
“你以为病人就他一个?”恰那眼珠一转,“既然你这么闲,不如替我分担一下。”
“为何不找洛哲哥哥帮忙?再说他去我自然也就去了。”
恰那看了洛哲一眼,道:“我倒也想,问他愿意不愿意?”
洛哲断然拒绝:“不愿意!”说罢拉着尼玛就跑开了。恰那看得直发呆,捉摸不透洛哲心里怎么想。自那夜以后,洛哲对季吉不闻不问,恰那有时提起,他不过应个声,弄得恰那甚是无趣。
这两三日季吉渐有醒来之时,她看到恰那并不惊讶,失却了面纱也无意再行掩饰。她自醒来的一刹那恍惚去尽后,心中便是千回百转。雨夜中的生死一线突然唤醒了她的迷离,她亲见电光火石在洛哲身后肆虐,看到他的雨帽如火球滚落雨中,她赖以屏蔽世界的面纱亦飞如灰烟。生死之际她固然没有选择,但是可以选择的那个人并没有弃却她。那个坚定的怀抱她如何忘怀?季吉听着外面工地的喧嚣之声,将前尘往事尽皆理清,心下坦荡许多。
第三日清晨,季吉自觉体力渐好,索性出门走动走动。来到金塔寺半月多,一味钻在牛角尖里,竟不曾仔细欣赏金塔寺的景色。金塔寺位居半山,青山绿树,时有溪流潺潺,倒也是风光佳处。山腰上一座黄金塔正平地而起,凝神望去,脚架顶处人影绰绰。
季吉向高塔走去,路上经过玛尼堆。玛尼石摆放层叠有序,四方五彩经幡拉起,在风中呼呼作响。季吉不知不觉走到平时常坐之处,脚下绊到一物,却是半块焦黑的玛尼石,上面刻了一半的经文依稀犹存,正是雨夜得遇洛哲时雕刻的那块。季吉抓着半块焦黑的石头,一时百感交集。
忽然听到风中传来朗朗笑声,猛然抬头,只见高塔脚架之上,两人衣袂飘飘迎风而立在塔刹之畔,正是腊可纳和洛哲。两人各自手拿画笔和颜料,在微明的曙光下开始为金塔的智慧之眼点睛。
季吉屏住呼吸,仰望着高塔之上的洛哲。那个天神一样的男子,如此英姿飒飒。他拿起画笔时的专注神情委实令她心仪折服,季吉情不自禁地慢慢走近,直到高塔之下。
点燃柏香枝,煨起祈福的桑烟,袅袅的青烟在欲明的光线中冉冉上升。四对文殊慧眼在腊可纳和洛哲笔下渐渐神采分明。万丈霞光破云而出之际,最后一笔倏然落下,智慧之光顿时流溢四方。腊可纳与洛哲掷笔而下,围绕在金塔四周的帷缦脚架顷刻落尽,一座金碧辉煌的金塔在初升的阳光下现出真身,金光眩目,佛光流荡。
季吉不错眼珠地盯着宝盖之下的佛眼,心中满满溢溢,感念起万千情怀。佛光普照,应该正是此意吧?
腊可纳、洛哲、恰那、尼玛、阿尼哥诸人不胜欣喜地望着金塔,尼玛凑近洛哲,见他汗透衣衫,关切道:“不是受伤了吗,这样辛苦还能坚持么?”众人齐齐望向洛哲,洛哲面上一红。
腊可纳笑道:“你看公子笔下佛眼就知道了,神清目明。画的是文殊慧眼,亦是他的心眼。所以尼玛自可放心,他的伤势已大好。”尼玛脸红红的低下头,腊可纳见二人颇不自在,遂道:“洛哲公子不仅伤势无碍,笔力亦大有进益。今天若无公子从旁相助,只怕我不能赶在日出之前完成慧眼。”
“大师过奖。落笔之处仍怀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又时有犹豫,深感不能如大师那般一气呵成。”
腊可纳哈哈笑道:“文殊慧眼象征智慧,它们高高在上,不仅警示世人,更是护佑苍生。我们只能画出慧眼,公子却可以做这慧眼,这境界岂可同日而语?公子请看,从此际走到彼处,但凡行迹所在无一不在佛光凝视流溢中。”
洛哲随着腊可纳话意往远处望去,忽然愣住。朝霞下的季吉颇纳正立于林前凝望着金塔,衣袂飘动,青丝飞舞。五彩的霞光,佛塔的金辉,映照着她绝色无双的面庞,笼罩着她盈盈而立的身形,直如一尊玉像。自那夜之后他再没见过她,此时望见,隐忍的多少心事陡然涌将出来,忍不住就要迈步上前。洛哲略一迟疑,再抬眼看时已是人影无踪,不禁怅然若失。
洛哲看向佛眼,缓步前行,行一步看一步,果然佛眼目光无处不在,骇叹不已。
诸人绕金塔一周,腊可纳奇道:“阿尼哥呢?”
尼玛笑道:“阿尼哥跑到林子里去了,拦也拦不住,当真小孩子心性!”
腊可纳愣了一下,“你们稍事休息,想必仁增总管很快就来接你们了。我去找找阿尼哥。”
阿尼哥跑到林子里,他刚才分明看到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寂寞清冷,像仙女一样美。她一转身进了林子,身影飘忽又优雅。阿尼哥天性中便生出一种眷恋,于是发足奔到林间。林子里还很昏暗,她的一身白衣却太易看清,阿尼哥狂奔上前不顾一切地去抓她的衣带,白衣女子倏地闪开,阿尼哥扑了空,一头向前栽去。
原来季吉正自凝望金塔,万般感触难以梳理,忽听林间传来窸窣之声。她心下一凛,记起杂木河畔之事,随即抽身往林间探看。阿尼哥的突然扑入吓了季吉一跳,侧目一看才发现是他,急忙飞身上前将其拉起。
阿尼哥落足未稳,抓住季吉的衣带口中叫道:“天女姐姐,别走!”
季吉心生怜惜,温言道:“你放手,我不走。”阿尼哥一怔,即刻放开。季吉把他拉到身后,小声说:“在我身后,不要出声。”阿尼哥言听计从,亦步亦趋跟随。
季吉手中半块焦石骤然飞出,直奔密荫深处。林中一阵风起,但闻金属与石块的碰撞之声,树叶如遇风雨哗啦啦地落下。季吉更不迟疑,体迅飞凫,斜掠而去,衣袖卷起落叶横空撒将而去,但见落叶飞如小刃,硬生生阻住对方来路,卸去一段戾气。
季吉悠然落定,依然站在阿尼哥的前方。
“你是谁?”那人勉强站住,正是帕竹少堡主贡嘎。要知藏人信佛,笃信万物有灵,见她一介女子于密林中气定神闲,美艳不可方物,不免心生疑惑。
“我是何人你无须知晓。天祝帕竹家素来行善,所印佛经不蠹不坏,流布凉州吐蕃。今日桑烟燃起,金塔落成,佛光普照,你们却欲行不敬之事,岂非不智?”季吉大约听仁增和洛哲议论过一回,亦认出他手中水波利刃,是以有此一说。
“天女姐姐,小心他手中的兵器!”阿尼哥见水波利刃样貌凶恶,寒光四射,十分心怯。
季吉心中一动,轻笑道:“这有何难?兵器终是外物。”
话音未落她已欺近前去,手指翻飞如花,施展开小擒拿手。贡嘎听阿尼哥叫她天女姐姐,又见她来去如风,飘忽若仙,顿生淆乱之心。正自勉强应付,岂料季吉对他的路数颇为熟悉,轻轻巧巧地将其未用之招悉数封死。贡嘎不明就里,又见她小擒拿手招式古怪,从来吐蕃未见,更信其神忽其神,心下一慌,未足抵挡。季吉笑容犹在,已将水波利刃扣在手中。贡嘎兀自惊疑不定,终是信了七八分,退意萌生。
季吉莞尔一笑,“谷中人声喧哗,幻化寺人马已来朝拜金光之塔,不如同往见证盛会!”贡嘎凝神细听,他耳力不及季吉,约略听得些声响,也分不清风声还是人马之声。他呆了呆,一跺脚抽身而去。林中沙沙声响,撤去不下数十人。
季吉惊喜交加,喜的是暂时退去了帕竹人马,惊的是后患无穷。她一口真气松懈,早已支持不住,倚住一树半晌动弹不得。
一人由林外而入朗声道:“姑娘不仅绝世容颜,胆色智慧亦非常人可比,最难得的乃是护主之心。”季吉闻声看去,正是寻找阿尼哥而来的腊可纳。
季吉目光闪烁,站定一旁深施一礼,正容道:“大师,我想跟您学习技艺。”
“为何?”
“人如草木一秋,这一塔一瓦一隅或可千年形神不灭,我的心与神便能借诸它们而存在。”
“这是你追求的不朽事功?”
季吉没有回答,目中却已滴下泪来。
腊可纳叹了口气,“清晨风露甚凉,我们回去吧!”
“姐姐,我们走吧!”阿尼哥上前拉住她,他的手温暖小巧,笑容纯真灿烂,季吉心头一暖,与阿尼哥步出树林。林外阳光明亮异常,闪得季吉两眼发花,恍若隔世。阿尼哥跟在季吉身旁,犹自兴冲冲地提着那柄水波利刃。
三人出得树林,仁增已然接着幻化寺诸人离去。恰那见阿尼哥拖着水波利刃,皱眉道:“这种不祥的凶险兵器从哪里来的?还不赶快扔了。”
阿尼哥看了季吉一眼,坚定地道:“姐姐给的,不扔。”
“季吉姑娘……”腊可纳见季吉默不做声,正想代为解释,不意恰那怪道:“大师知道她是谁了?”
腊可纳点点头,“虽不蒙面,但眼神姿态犹在。择日不如撞日,恰那公子,今天我要摆下香案,收季吉颇纳为入室弟子。”
季吉和恰那都呆了呆,季吉没有想到腊可纳这么快应允,恰那冲着季吉脱口而出道:“季吉颇纳,你到底要做谁的弟子?”
季吉缓缓道:“只怕我不能在曲热辩经台上背诵出二十五页的礼赞书《曲觉饶色》,修不过堆札,进不了正班贝恰瓦,终是不能以弟子之礼敬拜洛哲上师。”她料想和洛哲的师徒名份再难维系,甚是心灰意冷。
恰那闻言感喟,良久应声:“请大师稍候,我去经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