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和洛哲在札仓外分手后,季吉一到房门口就见一位翩翩白衣公子,身上衣服湿透却略无狼狈之意,年轻气盛,器宇轩昂。季吉心下猜出几分,幻化寺中能够与洛哲天神般的风度双璧生辉的,应该正是恰那多吉吧?
“你是季吉颇纳?”
“我是。”
“春天的燕子,可惜现在是夏天了。”
季吉对恰那以名姓调笑颇感不悦,随即道:“不意金刚之神也感于物候。”
季吉颇纳之意为春天的使者燕子,恰那多吉是为金刚之意。两人各用姓名本意针锋相对,就连恰那亦不觉称奇。他想难怪哥哥生气,竟是这么个牙尖嘴利的女子,殊不知季吉和洛哲相处却是极沉默的。
“金塔寺监修进展太慢,不得不感于时间流逝。”恰那话锋一转,既缓了前面的言语唐突,也顺承了季吉的应对。季吉暗赞恰那反应机敏,只是锋芒太露,不知他所为何来。
“听哥哥说你的书法很好,我想请你去金塔寺刻玛尼石。”
季吉顿了顿,嗯了一声。她仰起脸来望着恰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忽地笑了一下。季吉恍恍惚惚地推开门,那对鲜艳的喜金刚结在暗夜中还如此招摇。没有人是仁慈的,自己都不愿意善待自己,还有谁可以宽悯她的存在?
次日一早季吉收拾了行李,取下门上的金刚结,随着恰那在幻化寺召集的队伍前往金塔寺。金塔寺在幻化寺以西七十余里,队伍走了整整一天。金塔寺的主体寺庙基本建好,黄金塔正在修建中,玛尼堆石料堆积如山,工匠们正在叮叮当当地敲凿。虽然还未完工,整个寺庙已初具气象,格局壮观。
清晨,新来的人们加入到如火如荼的金塔寺兴建中。季吉被指派到玛尼堆前,交给老师傅带领学习技艺。坐在粉尘飞扬的石堆中,大多数刻经人都如季吉一样蒙着面,她的一身装束并不显得格格不入。刻好的石经堆放整齐,她不经意地扫了红色如血的玛尼石一眼,顿如五雷轰顶,几欲站立不稳。
金刚经!这正是她十岁那年流着泪抄了一遍又一遍的经文,许下的愿望只有一个,可是终于没有实现。是因果的轮回么?八年的漂泊无依之后与它再次相遇。她情不自禁地拿起了红色的石头,这也就是纸吧,用着不同的笔,铁笔石锤,一锤定音。
季吉的手指不需要任何指令,思维略无半分停顿,甚至她于铁笔石锤落在石片上的力道也把握得恰到好处。她的双臂如翻飞的蝴蝶,翩然落笔,尽管身体晕晕沉沉,她仍是如此急于把生命的力量赋予经文的表达。季吉也自讶异,也许这就是她命中注定应该做的事情,直到把自己消耗殆尽,如雪融化。
玛尼堆旁走来两个人,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季吉,现出惊诧之色。站在恰那身旁的是名闻藏区的尼泊尔建筑大师腊可纳,他身材瘦削,肤色枯黑,却自有一派通达淡定之色。
“她是你新召来的工匠?”
“嗯,我以为她只会写字,没想到刻石也能无师自通。”恰那很是纳闷,很多工匠都要假以时日方能磨练出来的技艺,缘何到了她的手上就成了天赋异禀?
“她叫什么,多大年纪?”
“季吉颇纳,十八岁。月前才到幻化寺学习,听说连《曲觉饶色》也背不好。”
腊可纳摇了摇头,“藏地有名的刻工我大都有所耳闻,像她这样年纪轻轻手法却极为老道的我却不知了。”
恰那素知腊可纳不轻易许人,听到他如此赞美季吉,不服气道:“手法而已,谁知道刻出来的成品究竟如何呢?”
恰那取来两片季吉刻好的玛尼石,腊可纳接在手中看了半晌,笑道:“果然不错!字体清秀却内蕴筋骨,既识藏文,亦有内功修为,笔力干净匀称,实非常人可比。恰那公子,有劳今日傍晚时分让她来大殿找我。”
恰那端详着玛尼石不免生出悔意,也许他不应该把她从哥哥身边带走,哥哥难道不是爱惜她的才华才如此看重她么?恰那随着腊可纳离开,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她的身形纹丝不动,专注如一。
傍晚时季吉被领到大殿,殿中空无一人。心中放下经文,季吉忽然就迷茫了,看着四周林立的佛像和壁画,恍惚之间不知身在何处。腊可纳走进大殿,见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一幅壁画发呆,问道:“你可知这画画的是什么?”
“看着像是妙音天女,一手金刚铃,另一手中的达如鼓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按惯例是应该画达如鼓的。即使她手中没有拿着达如鼓,她也还是妙音天女。”
季吉怔道:“大师,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是这幅画还是别的什么。”
腊可纳笑问:“季吉,你刻到经文的何处了?”
“我不知道。它们在我心里是一个混沌,没有断章。”
腊可纳听她话说得奇怪,再见她双目赤红,微微一愣,道:“既是如此,你早些休息去吧。”
季吉依言退出大殿,腊可纳见她身法轻盈,脚步却不免凝滞,不觉皱了皱眉。
腊可纳出得大殿,正遇着恰那和阿尼哥携手而来。腊可纳见阿尼哥神采飞扬和恰那比肩而立,眼中露出暖意。三人边走边谈,将今日建筑诸事一一汇总,明日安排逐一商榷罢,恰那正欲告辞腊可纳父子,腊可纳将他唤住,“恰那公子,请问寺中可有行医之人?”
“大师有何不适?我倒是都学过,就是较少学以致用,不如派人去凉州城请位大夫来。”
腊可纳摆手道:“不是我。那位季吉颇纳姑娘好像还在病中,需要叫人稍加照拂一下。”
恰那遂让执事僧安排年纪较长的女众与季吉同住,顺加照应。过了几天,恰那方知季吉数日来竟然从未回过僧舍,废寝忘食不眠不休坐在玛尼石旁刻经。他大为恼火,纵然大家都在赶工,总也有轮班休息。当他怒气冲冲地责问季吉时,季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手中铁笔飞舞如故,没有任何解释。恰那终于明白了,难怪她可以激怒修养那么好的哥哥,她的沉默便是她倨傲的姿态。恰那拂袖而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拿她毫无办法,索性任她自生自灭罢了。
一日日过去,玛尼石层层叠叠绕着圈儿,渐渐筑成高高的一堆。风马旗也越系越多,在风中忽忽作响。原石日渐减少,恰那一眼能够看出玛尼堆中季吉的刻石最多,也最齐整出众。
大雨倾盆的那天,恰那看到季吉越来越轻飘的身形仍然坐在玛尼堆旁,心生烦闷,骑上马奔回了幻化寺。他想来问个究竟,对于哥哥来说这个女人的生死并不重要吧?若果如此,那么他恰那也就不必心怀不安了。
恰那给法主请了安便去找洛哲,他在读书室扑了空,来到颇章见桑姆正站在窗前看雨。
恰那问道:“哥哥呢?”
桑姆欣喜地迎上前来,“少爷出去了。您来的正好,兄弟二人可以好好叙一叙。”
恰那怪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桌上摊着一堆卷页,问道:“哥哥现在不去书室了么,还是因为今天下雨?”
“最近不上课的时候少爷就坐在这里看这些。或许是今年夏天有点反常,雨水太多了。”
“我看是桑姆姐姐说话有点曲折。”恰那坐下来翻了翻卷页,正是藏纸制作的笔记。“哥哥在研究藏纸制作吗?想不到对他来说也有参不透的难题……”说话之间恰那的心忽地一沉,这分明是季吉的字迹!难道……恰那皱了皱眉,何至于此!恰那豁然起身,他要找到洛哲问个分明。
恰那下得楼来遇到仁增,仁增的眼睛里闪着光,喜道:“你来了正好,洛哲在塔林里。”
恰那猛地扣住仁增的臂膀,停下他前行的脚步,追问:“为什么都说我来了正好?”
“还有谁说了?大约这也是你自己心里所想罢了。”
恰那放开仁增,大步朝塔林而去。
洛哲站在塔林里端详着主塔上的十六供养天女图,任雨如瓢泼。他正在出神处,听到动静回身看到恰那,笑着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个。”恰那见洛哲神色如常,松了口气,暗自嘀咕:“都说我来得正好,奇怪了。”
恰那走近,道:“这幅造像不就是仿的主寺里父亲画过的一幅壁画么!有何奇怪?”
“有个人说她把心寄放在这里,我有点想不明白。”
恰那不安地望望洛哲,“哥哥说的是那个女人么?你还记着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必忘了。”
恰那奇道:“不久啊,就是上一场雨。”
“对我来说过了很久,应该已经遗忘。”洛哲把手放在塔壁上,那里有一朵小小的雪莲花浮雕。塔壁湿冷,直透手心。他猛地抽回手,招呼恰那:“我们回去吧。”两位白衣公子在雨中联袂而行,雨水湿透了他们的衣衫,衣袂依然飘逸而动。
恰那犹豫再三,对洛哲道:“哥哥,想请你去金塔寺看个病人。”
“什么病,你也可以医啊。”
“不行,我怕这种病人,执着到让人崩溃。”
“能够让恰那崩溃的人,那是何等执着?”
恰那脱口而出:“那是一心求死的执着,她那么年轻有才华,我……”
洛哲讶异道:“既是心病,我也看不好。”
恰那烦闷不已:“算了,我种的因自去承受这个果。就算不治病,用强也是可以的。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他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为自己的轻率、季吉的固执,还是洛哲的视而不理?
恰那也不辞别诸人,径直打马扬鞭回金塔寺。洛哲站在寺墙上目送恰那雨中绝尘而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回到金塔寺的时候天已黑透。恰那远远地下了马,看到季吉还在雨中刻石,他犹豫片刻,终是烦恼不过直往季吉奔去,他要一声断喝惊醒这个女人的执着!不料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硬生生阻住他急趋前行的势头。恰那骇了一跳,正要反击,耳边听得一声低喝,“恰那!”
恰那顿时如释重负,大喜道:“哥哥,你来了!”
洛哲朝红色的玛尼堆走去,他不再需要追问恰那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他甚至也不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疯狂行事,他只想带她离开雨水,离开冰冷。
洛哲在季吉面前蹲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的铁笔几乎还要不受控制的飞舞,洛哲的手如此坚定有力,一股温暖的真力涌入季吉冰冷的躯体。她微微一颤,手臂停顿下来,她的目光从玛尼石上挪移开,看到了洛哲,那个英俊高大神明一样的男子。季吉的眼里瞬间涌满了泪水,她的记忆在刹那间游移不定,这是八年前的那一幕么?她无助地等待金刚上师风尘仆仆地赶来,一遍又一遍地书写金刚经,祈祷母亲的生命得到延续。终于,上师来了!那是母亲一生的信念所系,也是季吉自小的信奉。她再也不用一个人承担恐惧与忧伤,她坚信上师将会使一切否极泰来。
八年前,十岁的小季吉哭着扑倒在金刚上师的怀中;八年后,那种温暖与安定再次与她相接。她的声音哽咽,像儿时一样抽泣道:“救救母亲,救救我们!”洛哲愕然,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低低的啜泣让他的心完全柔软下来。他想扶季吉起身,可她虚弱到根本无法站立。
一道闪电掠过,倏地照亮了整个天空。雷声滚滚而来,电光火石在洛哲和季吉的上方迸出刺眼的光芒,如游龙一般直为季吉手中的铁笔吸引而去。恰那不禁一声惊叫:“哥哥,小心!”
洛哲在瞬间陡然感到了无法形容的热度和力量正以令人惊骇的速度压迫而来。他来不及细想,一扬手打飞了季吉手中的铁笔,随即挟裹着她单薄的躯体,贴着地面飞速地翻滚出去。洛哲的雨帽焦黑地滚落地上,季吉的面纱也在雨中飘落,烧成灰烬。洛哲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抱着季吉单膝跪在泥水中,半天动弹不得。骨架像是散了一般酸痛不已,耳畔一阵无声。他看到恰那一脸震惊地冲上来和他说什么,可是他全然听不到。洛哲的心怦怦直跳,直要跃出胸腔,这紧张与恐惧就是生死一线么?他低下头去看季吉,不知为何她毫无反应。
恰那惊出一身冷汗。雷声渐行渐远,又一道闪电在高远的天空照亮了整个暗夜,恰那再次惊呼起来,因为他顺着洛哲的目光看到了季吉。
洛哲呆住了,他在闪电的光亮下如此分明地看到一张再无遮掩的面容,精致美丽到令人窒息,就像洛哲从小在壁画上看到的妙音天女,婉转流丽,双眉如画。她双目紧闭,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苍白的双颊上,已然晕厥过去。
恰那怪道:“她为何要蒙面?”
洛哲温柔地凝视着她,不知道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