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增看到尼玛的时候,尼玛正闷闷不乐在呆立在寺墙上。
“莫非太阳下山了,尼玛的笑容便也藏在了乌云后?”
“哥哥……”尼玛看看仁增,欲言又止。
“尼玛的脸是藏不住心事的,快点说来听听吧。刚才不还欢欢喜喜地说是要去找洛哲么?哦,我知道了,洛哲……”
尼玛忍不住脱口而出:“洛哲居然让那个女人帮他整理笔记!”
仁增定睛看着尼玛,收敛起调侃的笑容,轻声道:“尼玛,你的心意哥哥当然知道。但我要告诉你,小时候的玩笑不要认真地放在心上。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够预知它的方向,除非有一天他走进洞房,或者接受比丘戒。否则他到底是白衣还是红衣,对于他来说也是无法确定的命运。”
尼玛呆了半晌,“哥哥,你是说洛哲可能像班智达大人一样正式出家?”
“我想那正是法主大人对他的期望。”
尼玛忧伤道:“我好喜欢白衣的洛哲,他一旦穿上红衣,我该用怎样的目光继续凝视他?”
仁增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随便说说,不要放在心上。至于那个女人,你说她会写藏文,她不是才入寺吗?”
“是啊,她本该还在书写板上学习拼写,洛哲哥哥却给了她上好的藏纸。不过,”尼玛咬咬唇,恼火地道:“她的书法真的很好,相信就算放在宁玛藏书室里也毫不逊色。”
“是吗?这真令人匪夷所思。”仁增的脸上现出凝重之色。
季吉坐在她狭小的房间内,心里还在盘旋着藏纸的种种,开着黄色花儿的瑞香狼毒草何以就能制成那柔韧的藏纸?写在纸上的一道道步骤,在季吉的脑海里已经无比生动起来。原来不是经文佛法让她解脱,而是奇妙的知识让她内心充满求知的渴望。既然她还没有资格学习这些工巧明,那么就让她为洛哲抄写它们吧,他不会知道她抄写的快乐。她以为拿起竹笔只会回忆起害怕失去的痛苦,一旦开始书写,她竟满怀喜悦,她几乎忘了这是多久以前曾经拥有过的平静和满足。这晚,季吉梦见了开满黄花的瑞香狼毒草,她在梦中犹自说,长在柏树林里是最好的。
清晨醒来,季吉如常去杂木河边背水,用朝霞照耀着的新水供奉神明。随着太阳的升起,她的心头有了一种暖暖的期待。午课后季吉来到书室,洛哲没有像平时那样端坐在垫上看书。他站在佛像前若有所思,听到季吉的动静便转过身定睛看着她。
“季吉颇纳!”
季吉应了一声,洛哲异样的神情让她有点不安。
“我想听你背诵《曲觉饶色》,一直背到你们今天学的地方。”
季吉有些窘迫,每次她都不能背诵完整,虽然较以前的生涩有了很大的进步。她边想边背,常常中断。洛哲提醒一下,她又接起来,花了颇长时间才在洛哲的帮助下勉强背诵完所学的十来页。
洛哲未置可否,只道:“我现在念《曲觉饶色》,你把它写下来。”
季吉依言坐下,洛哲念一句她默一句,两人都略无停顿。抄完全部经文,倒是比季吉背诵的时间少了大半。洛哲接过季吉递来的稿本,依然书法秀丽绝伦,没有任何修改。藏文同音拼写最易出错,季吉拼写得精准无误,就连她尚未学过的部分也没拼错半分,很难想像她背诵得如此不济。
洛哲沉吟了半晌,忽然轻声道:“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有的人是来学藏文,可是你的语言好到极点;有的人来学佛法,可是一个简单的《曲觉饶色》这么久了你从未背顺过,而那么随便看去的藏纸研究你却过目不忘。季吉颇纳,你的心意究竟寄放在何处?”
洛哲的声音很轻,却句句切中,难以辩驳。
屋外下起了雨,很久没有下雨了,如雾的水气扫去了夏日的积热。
季吉呆呆地看着洛哲,不知道如何作答,那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痛!她为逃避来到这里,唯愿静静地躲避在人群之外,直到洛哲把她拉得离梦想如此之近,让她萌生出希望,甚至感觉到了久未有过的喜悦。然而转瞬之间,这天神一样的男人就要将她一把推开!刹那间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洛哲愕然,突如其来的两行眼泪彻底击垮了他追问真相的坚定信念。
季吉没有回答洛哲的问题,一心只想远离质疑。她出门太急,一头撞上了匆匆而来的恰那多吉。恰那讶异了一声,还没看清人影,季吉已经低着头冲进了雨里。
洛哲兀自看着窗外如注的雨水,听到门砰地一响,方才惊觉:“季吉!”
恰那拍了拍身上的水气,笑道:“季吉?你说的是……哦,那个蒙面女人么?她走了。”
洛哲探身往外看去,季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雨中,他一时又急又气,猛地甩下了窗子。恰那吓了一跳,他不曾见过哥哥这么失态,正想询问究竟,见哥哥气色不郁,也不敢开口。
洛哲缓了缓,方勉强对恰那道:“你回来了!金塔寺的工程进展何如?”恰那随侍法主回到幻化寺后,就被委派前往金塔寺监修,是以洛哲有此一问。
恰那笑道:“难得下雨,大家正好休歇下来,我便回来看看你们。”
“腊可纳大师的儿子可到了?”
“前日到了。多尼哥今年八岁,精于坛城设计。跟着他父亲一起修建黄金塔,他父亲一点小疏忽他都能指出来,就是太沉默寡言了。”
“是吗?真期待六月里腊可纳大师的工巧明课。”
恰那见洛哲闷闷不乐,一心想找仁增问清事情原委,索性告辞而去,洛哲并不挽留。
恰那见到仁增未及寒暄,开口便问:“我不过去了一月,哪里冒出一个女人?刚刚在读书室拂袖而去,令哥哥十分恼火。”
尼玛抢道:“你说的是季吉颇纳么?上次我去也是的,一点规矩也没有!”
仁增问恰那:“今天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清楚他们之前都在说什么,反正没有结束谈话,她就不辞而别。”
尼玛不平道:“还不是因为洛哲哥哥收她作了弟子,仗着一手好字就恃才傲物了呗!”
恰那讶然:“弟子?看来我真的去了很久,太多事情不知道了。”
“其实你和法主刚回来,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你是说哥哥受袭一事?”
“就是他们在一起时遇袭的。”
“你们都不喜欢她?”恰那沉思片刻,眼里闪过一道精光,望向尼玛和仁增。尼玛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仁增顿了一下,本想说她来路不明,话到嘴边终是觉得无凭无据。
恰那笑道:“既是如此,交给我吧!我会让她远离哥哥的。”
仁增看看恰那,几许犹疑,欲言又止。
这个傍晚洛哲什么也没有看进去,甚至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城楼上看着雾茫茫的寺外,马牙雪山,杂木河,如今都在视线中模糊了。他正要下城楼,忽然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对面的塔林间一闪而过。他心念一动,那正是第一次看到季吉背影的地方。会是她么?
雨扑簌簌地落着,洛哲跃上山顶,乍看过去雨帘中空无一物,余光瞥处,蓦然看到风马旗旗杆旁一个人影,静立如一尊雕像。原来她还在!
洛哲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
季吉抬起头,笑道:“真是很久没有下雨了。从小我就喜欢坐在雨里听雨落的声音,那一点一滴就像落在心上。”
洛哲避开她亮闪闪的目光,好言相劝:“身上都湿透了,回去吧。”
洛哲和季吉两人一同下山,在静谧的塔林内穿行。他们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却始终并无一言。季吉突然顿住的时候,洛哲也骤然而停。陡然一阵风起,季吉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洛哲的手,力道不大,轻轻巧巧地把他的手掌按在了冰冷的塔壁上,洛哲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吹气如兰,直拂到他的面上。
“这里,就是我心寄放的地方。”季吉几乎贴在洛哲的耳边低语,很轻却又真真切切。
言毕,季吉倏地放开了他的手飘然离去。洛哲细心体会着掌下的触感,她说的“我心寄放”是泛指这幅壁画,还是手心下真的别有所指?掌心处有一块特异的突起,洛哲打开手掌,妙音天女发际上一朵栩栩如生的雪莲花跳脱在眼前。洛哲的心猛地一跳,雪莲,至洁至圣之灵物,亦是父亲至爱。洛哲有些恍惚,他记得这方十六供养天女图正是仿制父亲早年和他的师兄弟们题于萨噶的作品。如果不是季吉把他的手心按在此处,他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过这朵小小的雪莲花竟然是立体的造型,多么刻意的机巧!
洛哲把季吉送到札仓外正要离开,冷不妨季吉一把钩住了他的衣袖。她的声音冲口而出,那么急促迫切:“洛哲,我想留住我的脚步。”洛哲回过身定睛看着她,不知是喜是忧。她从来不曾叫过他的名字。要撇清关系的时候叫少爷,要摆明尊卑的时候叫上师,更多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呼唤他。
洛哲正视着她缓缓道:“季吉颇纳,是走是留,在于你自己。”
季吉眼里的光芒慢慢褪去,她别过脸轻声道:“谢谢上师!”
两人各自走向巷道的两边。洛哲心中怅然,总是只有那一瞬间她的心愿意走近。洛哲没有回头,他想她也不会。他一直在听雨,想着那雨水滴落的声音。
洛哲回到颇章,桑姆给他换下湿衣服就悄悄地退下了。洛哲的脑海里还在盘旋着季吉的那句话,不,也许是她的恳求。他叹了口气,他完全没有办法拒绝她。
季吉没有再来读书室,洛哲时不时看看她曾经安坐的角落,心里空荡荡的。他不想一直待在读书室,觉得总会有所期待而终不免落空。一打开笔记,看到季吉那令人赏心悦目的字迹,洛哲就发现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一个月来他习惯了等待,在等待中期许快乐,他不可能将她抛之脑后。洛哲有时候会去寺里的******上走走,从来没有见过她。洛哲想,她真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想到她时,居然会不自觉地浮起笑意。
这日桑姆正走在廊上,仁增跑上楼来问道:“洛哲是在屋里吧,今天怎么没去读书室?”
桑姆笑道:“我也正奇怪呢,仁增不妨帮我问问。”
“什么时候你也好奇起来?”
桑姆看看屋里,道:“主人好奇,下人自然也是。”
“敢情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我倒真要好好盘问盘问。”
“盘问什么呢?”洛哲长身站起,迎出门外。
“问问你最近文治武功都有些什么进益?”仁增笑嘻嘻地进屋坐下,说笑间看到洛哲散落在桌上的笔记,拿起来凝神细看半晌,收起嬉笑的神色。“果然好字!”他凑向洛哲,“她的来历需要我去打听清楚么?”
洛哲笑道:“原来好奇会传染。”
仁增肃然道:“我不是好奇,是担心。你好奇,因为她与众不同;我担心,是怕她来路不明别有所图。”
“别有所图?”洛哲闻言不禁愣住。
“她来了以后帕竹的人开始四处活动,你去找她就受到了攻击……”
洛哲脸色一变:“这是巧合。何况她还为此受了伤!”
仁增看看洛哲神色,欲言又止。
仁增走后,洛哲颇感气闷,加之屋内暑气,索性下楼去散散心。他怎会不理解仁增的担忧,他只是不想这样看待季吉。他突然意识到,是不是自那晚以后她就离开了幻化寺,不然为何这些天来踪迹全无?这个想法令他顿感不安。洛哲来到季吉的住处,但见柴门虚掩,门上空无一物,屋内人去楼空,洛哲呆立半晌,方才缓缓离开。
之后的很多天洛哲不再去读书室,他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会想起“我心寄放”那句话,究竟这算什么答案呢?难道这是她留给他的谜题,直到猜出谜底,她才会如相见那天忽然掠进他的视野?暗暗的,洛哲怀着这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