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主班智达虽为洛哲遇袭而回,却并未追究一句。那天倒是恰那多吉忍不住问询再三,直到最后洛哲忍不住问:“你究竟是关心我的安危,还是好奇这件事情的原委?”
恰那哈哈笑道:“哥哥你一向有如神助,我何必担心于你?”笑罢,兄弟二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恰那的来到带给洛哲很多安慰,寺里的各项事务也因为法主的归位得以放下,洛哲全心地投入到佛法修习中。在桑姆的眼中,洛哲又恢复了原来的作息。有时桑姆猜想,是他的好奇心结束了,还是索巴让摩姑姑对洛哲的警告,抑或她教自己说给季吉的话产生了效果,不得而知。洛哲遵守寺规清晨不去骑马了,只是偶尔站在寺墙上和仁增聊聊天。不经意的时候他对仁增说:的确,眼里什么都没有的女人是不能靠近的。仁增闻言笑了笑,洛哲也笑了笑。
季吉天天努力地背颂词,这是新人正式进入幻化寺学习的必修课。她很奇怪,小时候背的经文都还一点没忘,现在花很多功夫背记却转瞬即忘,好像自从班廓寺受伤后记忆力就衰退了许多。午课结束后,格鲁宣布新学员的对应导师,听到洛哲的名字,季吉愣了半天。直到格鲁走出门,她才恍然追了上去。
“格鲁师傅,等等!请问上师的名单可以调整么?”
“怎么,担心洛哲太年轻?”
季吉坦然道:“洛哲少爷是未来的座主,不想因为我的不学无术使他名声有损。”
“修行学习的不仅仅是佛法,还有人心,互相印证乃可成就智慧。”格鲁说罢,眼含笑意地看了季吉一眼,转身而去。季吉呆站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一连三天,午课结束后新学员们各自前往导师处学习,季吉一人在空荡荡的佛堂里背诵经文,遇到忘记的地方就再也背不下去了。老师带走了唯一的经书,对于新学员们来说,藏语文字才刚刚学起,纸张笔墨俱为奢侈之物。
季吉凝视着手中玳瑁冠的竹笔,这是母亲送给她的礼物。八年前,她曾经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它抄写金刚经,只为了祈祷母亲早日康复。那一段岁月,那一种痛楚无奈的心情,突然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傍晚一齐涌上心头。她狼狈地站起来,匆匆走到殿外。
季吉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抬眼看到宁玛殿,终于明白了内心的渴望。这里是幻化寺的藏书室,珍藏了历代上师校批抄录的珍贵经书,还有各种历史、文学、天文、历算等书籍。母亲说过,抚摸着前人的书页是多么令人满足的事情,时光流逝,但在这个空间却保留了时间的记忆、思想的睿智。季吉伫立在宁玛殿外,不知何时何日才能修行到密宗院,从中借取珍本典籍,想到此处倍加沮丧。
她正要离去,忽然瞥见隔壁的读书室窗楹半开,一人身着白衣端坐在卡垫上默念贝叶经。其凝神处神秀庄严,几令季吉不能移却目光,正是洛哲。
季吉迟疑片刻,终是轻轻叩了叩窗。
洛哲专注地看着经书,应了一声“进来”。
季吉默默地在洛哲对面坐下,随手拿起面前的一叠书卷看起来。
直到看罢一卷,洛哲正要把它们用夹经板整理好,这才一抬眼看到了季吉。他几乎忘了季吉的到来,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察觉到洛哲正微笑地看着她,目中现出惊奇之色。寺庙是藏地的文化之源,新进寺庙学习的人通常不识字,要从藏文拼音学起。
直到一盏灯照亮在季吉的眼前,她才忙不迭地放下经书匆匆站起,往后退开半步。
“天黑了,你还看得见么?”季吉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你看得懂么?我指的是你识字?”季吉埋着头,仍然只是应了一声。
洛哲皱了皱眉,道:“如果你不开口说话,那为什么要进来找我?”
季吉猛然抬起头,是啊,她都忘了进来的缘由,不是为了取消他们的师生关系么?“我想……”季吉一张口却说出了令自己惊讶不已的话,“我想知道,如果我是你的弟子,是不是可以跟着您一起在这里看书?”
“是。但你必须做很多事情,以后这里的供奉洒扫都由你负责,可以么?”洛哲在季吉空洞的眼神中看到一抹跳跃的亮光,转瞬即逝,他不能确定那究竟是她的渴望,还是灯光在她眼里的投影。
见季吉欣然点头,洛哲笑道:“那就从今天开始吧。以后我喝茶时你可以问我问题,上课没听懂的,或者在这里看书没看明白的,都可以问我。如果你没有问题,我就要你背诵经文,准备你们预备班堆札的考试。一般来说,堆札的考试不难,就是默写经文,你若识字便占优不少。”
“洛哲,鼓号已响,晚课就要开始了!”仁增从屋外进来,看到季吉颇有点诧异。洛哲拉着仁增走开,仁增看看季吉的背影,又看看洛哲,怪道:“她怎么又出现了?”
“我也不知道,本以为她是来跟我说另选高明。或许她在这里发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她最后的决定不是她的初衷。”
“佛法僧三宝,你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洛哲笑了笑,向大殿跑去,“都要迟到了,还管这么多闲事!”
“怎么是闲事呢?寺内的一切事务都是我的职责所在,更何况是你的事情!”
洛哲不再理他,还没有到殿门口,两人就脱去了靴子,赤脚踏进殿中。
洛哲一走,整个屋子就空空落落的了。季吉走到洛哲的桌前,昏暗的光线中看到卷首的款识,多年前的旧物至今触手可及。时光就因此而停留了么?季吉忽然痴痴地想,母亲手抄的经文会不会也是这样墨色如新?聆听着那叩问人心的钟鼓诵经之声,忍了半天的眼泪滚滚而落。
这之后的一个月,季吉每天午课后都会到读书室。洛哲总是像一尊佛入定在那里,他的冷淡给了季吉一种踏实的感觉,渐渐放松了戒备之心。洛哲会放一些书在她的桌上,浅显的经书,或是卫藏历史。洛哲休息喝茶的时候,就要求季吉背诵她在堆扎跟诵经师学习的礼赞书《曲觉饶色》。
季吉总也记不全,洛哲便给她一句一句讲解其中的意味。季吉看来很生涩的东西,在洛哲处早已融会贯通,不过三言两语,季吉便常常有豁然而通之感。除了洛哲要求她背诵,季吉都是沉默的。有时洛哲也很好奇,她究竟读懂了多少?她一味那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悄然无声,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洛哲偶尔一抬眼看到她,她那么安详又智慧地端坐在那里凝神思量,专注的神气令洛哲情不自禁地微笑。洛哲喜欢这样的日子,平淡如水却又满心期待。
“你会写字?”一天,洛哲看到季吉手中紧攥着一枝竹笔,不觉惊疑。玳瑁的笔冠自然是身份的象征,能读会写说明她出身不凡,既然如此,她为何来到这里?
洛哲想了想,拿出一沓纸递给季吉,道:“这是工巧明课的笔记,请你帮我整理一下。今天晚了,明天午课后你直接过来誊写吧。”季吉怔了怔,将笔记接在手中。她不知道这是洛哲对她的考察,还是她本应付出的弟子服其劳。
第二天季吉起得很早,她为佛龛点上酥油灯,在净水碗内盛上供奉的清水,借着拂晓的光线,一页页地翻看着洛哲的手迹。虽是草草记下,但书法流畅,颇见筋骨。季吉只道人人都是这般写法,并没有惊奇的心意,殊不知在青年一代中洛哲的书法已是翘楚。
季吉仔细看来,笔记内容是关于藏纸的制作方法。每一种草木制作的优劣、程序之不同,洛哲记得十分详细,时不时横生枝节互为补充,字迹却大小不一。季吉沉吟片刻,方悟出小字定是洛哲课后自己查阅资料所作的注解,难怪近月看的书或多或少与此有关。
这日季吉结束了康村的午课,抱着洛哲的笔记赶到宁玛殿的昆氏读书室。洛哲独坐其间看经,季吉见案上纸墨排开,便径直按照她的思路誊抄起来。
一卷经读罢,洛哲看看季吉,她居然还是同样的姿式,走笔如飞。
洛哲对她道:“休息一会吧。要不要一起喝杯酥油茶,桑姆的手艺一向很好。”
季吉手中握着笔,犹自盯着桌上的笔记,摇了摇头,忽然问道:“您的笔记旧稿还要保留吗?我想用反面把我们学的经文抄下来。”
“当然可以,只要你确实把它们都整理好了。”
季吉一向冰封的眼神中露出毫不掩饰的笑意,洛哲为之一怔,几张纸而已,她的快乐就这么简单易得?洛哲不得其解。
一阵欢笑从门外飘入,尼玛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看到季吉,尼玛怔道:“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叫季吉颇纳,我的弟子。”
“想不到洛哲哥哥也有徒弟了!”尼玛忽然想到桑姆说过季吉颇纳是他的谜题,顿时不满地扬了扬眉,不客气地说道:“季吉颇纳,站起来!怎么对师长视而不见呢?”
季吉恍然一惊,一抬眼与尼玛四目相交。尼玛一怔,这眼睛好美却又如此冷漠。
他温和地看了季吉一眼,对她道:“整理好了就先回去。”一边斟茶一边叫尼玛:“过来喝茶吧!说说看,你今天来有什么事情?”
“没事就不能来么?”尼玛对洛哲给季吉解围很不满。
洛哲喝着茶笑了笑,不说话。
尼玛终于没能忍住,雀跃道:“秋季大****的准备工作就要开始了,洛哲哥哥这次会扮演幻化寺三大护法神中的哪一位呢?下个月哥哥、恰那和你就要着手练金刚橛神舞了吧?想着秋季大****的热闹我就好高兴啊!”
“要说热闹,金塔寺的开光****、恰那和蒙古郡主莫可都的大婚,可都热闹得很呢!”洛哲正说着话,就见季吉悄没声息地影子般飘走。新旧两沓笔记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桌上笔墨也都在原来的位置,那光景就像她从没出现过。
尼玛猛一回头,才发现季吉走了,恼道:“太没规矩了!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刚进寺不是才开始学藏文拼音吗,怎么就能抄会写了?”尼玛把季吉整理的笔记拿起端详,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忽然忿忿道:“洛哲哥哥,你怎么能叫她做书记之职,她不是应该连堆札都没过关么?”
洛哲皱了皱眉,问:“怎么了?写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什么!”尼玛把笔记往桌上一甩,赌气跑开了。
洛哲拾起笔记,目光怔怔地定在纸上。他终于明白尼玛的惊讶了,谁也不会料到,一个还在见习期的新人居然能写这样一手好书法。即使是宁玛殿里的手抄珍藏本,也很难遇到比其更优秀的了。洛哲简直要叹为观止了,季吉颇纳,这个神秘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既然能够受到这么优秀的教育,就该是富足的家庭,为何却过着如此艰苦的修行生活?洛哲放下笔记,忍不住再次拿起来,那么多页竟然没有一笔涂改。如果字如其人,她又该是何其的优雅美丽?
令洛哲惊奇的不仅是季吉出类拔萃的书法,还在于她整理笔记的清晰逻辑。洛哲当初一边查找资料一边把相关内容记录在上课的笔记旁,凌乱而尚无一个清晰的轮廓。季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仅参透了他的思考,还把他参考的资料一一出注。他只记录了内容,而季吉补录了每条资料征引的出处,即书名和作者。固然这一个月来季吉和他都在看着同样的书籍,但她怎能记得如此真切?她读这些书时根本没有任何目的性。然而平时,她连最基础的礼赞书《曲觉饶色》都背得结结巴巴。这真让洛哲困惑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