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疑惑地问哥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仁增望着洛哲失意的背影,若有所思:“也许他自己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洛哲整个白天都在幻化寺里转来转去,他迫切地希望找到她。随着日影西斜,他愈发地焦灼,感到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让他很烦恼。幻化寺有这么多寺众,这么多房间,当他要寻找一个不知名姓、不知级别的人时竟是如此困难。他找不到她,就仿佛她消失在幻化寺的巷道中。
不知道这是绕了第几圈,他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一个冷清的角落,一双金刚结吸引了他的目光。幻化寺的房门上都会悬挂金刚结,这一对的结法和用色与幻化寺习用的大相径庭。最令洛哲惊奇的是,这种金刚结曾经是父亲最爱的一种结法,父亲从来没有教过任何人,他叫它们喜金刚结。父亲去世后再也没有人结过,今天它们居然出现在幻化寺一间偏僻的房门上!再见喜金刚结,洛哲顿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门虚掩着,洛哲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当他轻轻地推开门,一切如他所想。
洛哲终于找到了她,那一刻说不上是喜是忧。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除了卡垫床铺,一无长物。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血迹凝固了上半身的衣袍。她的脸埋在头巾中,一绺长发挡住了眼睛。零乱,冷寂。他走近,她依然没有反应。他探了探她的手腕,身体滚烫,脉息微弱。尽管情形并不乐观,他的焦躁却安定下来。
黄昏的时候,桑姆帮季吉拭去血迹,清洗伤口,露出肌肤胜雪,光滑如玉。
她忽问洛哲:“您不想看看她什么样子么?”
“想,也不想。”洛哲透过小小的窗户望出去,道:“想,因为人总是好奇。不想,因为那是她的意愿,不应私下相违。”
主仆二人收拾停当回到住所颇章,尼玛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楼梯口,嗔道:“一天都没见着洛哲哥哥,刚才来连桑姆也不在,你们……”她探头望望,见桑姆抱着水盆,奇道:“你们是去哪里了?”
桑姆看看洛哲,洛哲点点头,“去看病。”
“洛哲哥哥医术高明,自然有人来求医访药,可是也不用一整天啊。”
洛哲笑道:“尼玛,那你这一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呢?”
“我?学习啊!不过老想着你的事,什么也没听进去。后来我就给次捷疗伤去了。”
“谢谢尼玛!”
“现在才知道我的好么?对了,哥哥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季吉颇纳!”
“季吉颇纳,春天的使者,也是燕子的意思。仁增要你告诉我这个?”
“是啊。你们在讨论声明修辞学吗?”
洛哲猛然醒悟,急往外走:“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会儿。”
尼玛诧异地问桑姆:“洛哲哥哥这是怎么了?”
桑姆淡淡一笑,“这个问题要问你哥哥。也许对少爷来说,季吉颇纳就是一道急于解开的谜题。”
走到半路洛哲才想起来,事务房的格鲁师傅这会儿应该离开了,要明天早上才能查到季吉颇纳的资料。他迟疑了一下,直接向季吉的住处而去。再次推开系着喜金刚结的木门,洛哲的心里怀着不一样的亲切了,她不再是无名无姓的蒙面女子,她叫季吉颇纳。
漏夜的月光点点滴滴地透进狭小的窗子,洛哲坐在卡垫上静静地打坐。他今天特意加持了喜金刚修橛供大法,为她运功疗伤时,他发现她的体内居然有一种同源真气与他相互呼应。洛哲很奇怪,这种情况只会源于喜金刚修橛供大法灌顶,而一般幻化寺弟子未修完显宗法门根本不可能获得这一密法灌顶,除非有特别的机缘。
季吉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一种声音,亲切温暖仿佛母亲的持咒。她悠悠醒来,努力看清狭小的空间中的另一个身影。他不是母亲!虽然一样的盘坐,一样节奏和声调的持咒。她失望极了,任眼泪恣意地流淌。
“你醒了?”洛哲闭着双目,听到她忽然凌乱的气息。
季吉沉默了很久,始道:“你帮我疗伤?”
“伤口是桑姆帮你处理的。”
“你刚才念的和我母亲从前念的一样。”黑暗中季吉情不自禁地说道,说完忽然有些失悔,她从来不愿意提及的旧事,却在这个夜晚失去了提防。
洛哲不确定她说的究竟是什么程度上的一样,一个接受过喜金刚修橛供大法灌顶、会编喜金刚结的年轻女子,她的母亲是密宗大师也许并不是什么奇特的事情。
“她是……”
季吉幽幽叹道:“母亲辞世多年了。”
她的每一次叹息都让洛哲如五雷轰顶一般怅然莫名,良久,洛哲不知不觉地低唤:“季吉颇纳……”季吉嗯了一声。洛哲停了停道:“很好听的名字。”
“是一位金刚上师取的,他说春天是最富有生机的季节。”
“你醒了就好,我回去了。”小小的天窗透出鱼肚白,洛哲长身站起,走到门口又转回身叮嘱:“桌上有热水。这几天你不要去背水了,我会到事务房帮你请假。”
洛哲轻轻地掩上门,始听季吉道:“谢谢!洛哲少爷。”他不觉笑起来。
微明的光线下,季吉看到了铜制的暖壶,这不是她的陋室能够拥有的精美器具。她将水倒在木碗中,这种时间能够喝到热水,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烧已经退去,身上有了暖意,伤口依然疼痛,却不再那么沉重。捧着木碗的那一刻,她不禁低首沉吟。
洛哲回到颇章,小睡片刻已是天明。醒来时,桑姆为他备好了早课的经书和肩帔。
桑姆探问道:“她怎么样了?”
“应该没有大碍了,我还要去帮她请个假。”桑姆默不做声地看着洛哲喜气洋洋地抱着经书下楼,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洛哲常常笑容满面,却从不恣意内心的情感。这是第一次,桑姆看到他的忧喜是如此形于容色。
下了早课,洛哲匆匆抢出大殿追上格鲁。格鲁看了白衣的洛哲一眼,笑道:“少年人,你的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悦呢。”
“是么?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格鲁师傅,想在您那里查一位新人的资料。”
“新人?是啊,你考进密宗院,是时候开始考虑收弟子了。”
“弟子?”洛哲愣了半晌,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心里陡然因为这个想法而热切起来。
格鲁问道:“你说的新人是谁?”
“她叫季吉颇纳。”
“这个姑娘我有印象。她不爱说话,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的。如果她拿的不是班廓寺住持央宗上师的推荐信,我真是要好好看看她长得什么样。你知道,入寺总也要有个周正的标准。央宗上师一向识人严苛,极少给人推荐信,倒真叫我有些好奇。不过,”格鲁打开卷宗,犹豫了一下,“洛哲呀,她今年十八,比你还大一岁。现在才修法,那要修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密宗院?光修显宗就要十几年。”
洛哲恍惚之间听到格鲁的话,怪道:“入门修法有年龄之限么?”
“众生平等,只要发愿修法,并无迟早先后之分。既然是你的第一个弟子,自然应考虑周全一点好。”
“她有慧根,不可以常理度之。”
格鲁看着他的情不自禁,笑道:“看来是你不可以常理度之。你若定了,我就记下,告诉她即日以上师之礼侍奉于你。你一定要记住,她现在初入预备班堆札学习,如果三个月后不能通过颂词等基本入门考试,就不能进入贝恰瓦正班,即使你作为她的经师推荐,她还是会被退出幻化寺。一旦她进入贝恰瓦正班,你就可以根据她的学习情况推荐升级。”格鲁顿了顿,语重心长地劝勉洛哲:“你是我们萨噶的传人,谁都知道你学问过人。既收她为你的入室弟子,最好不要出现退寺的情况。”
这日午后,法主班智达因闻知洛哲遇袭之事,提前从古浪镇回到了幻化寺。洛哲带领寺众迎接法主,班智达身着红衣缓步而行,十三岁的白衣公子恰那多吉紧随其后,英气逼人。班智达虽已年逾七十,精力不如从前,但仍目光如炬。法主因为精通大小五明被人们尊为大学问者,洛哲的父亲去世得早,他的教育都是由伯父负责,洛哲对伯父一向充满了尊重和敬爱。洛哲迎上深施一礼,班智达脸上现出慈祥的微笑,他伸手扶起洛哲,洛哲顿感一股温暖的力量直从手掌递送到内心。
法主正与诸位格西相叙别来之事,闻报索巴让摩来访,亟命洛哲前往奉迎。索巴让摩是法主班智达和洛哲父亲索南坚赞的妹妹,她和两位哥哥感情深厚,洛哲父亲去世后即出家为尼。此番亦千里迢迢跟随班智达来到凉州,在莲花寺住持修行。洛哲父亲去世甚早,母亲一向隐居寺外,不问他和恰那之事,生活上的事务多是索巴让摩操持,索巴让摩不苟言笑,兄弟二人对她多有敬畏之心。
洛哲未到寺门,已看到姑姑在桑姆的陪侍下从容行来,神色肃然快步迎上。
索巴让摩看到洛哲淡淡问道:“据说早课后你走得很匆忙,看来最近有些旁骛?”洛哲的脸有些发红,在姑姑面前真是没有任何可以藏匿的地方。索巴让摩微微笑道:“有旁骛也正常,修炼就是要将心猿意马终化于无痕。昨天遭遇了帕竹的攻击,所为何来?”
“洛哲不知其中隐情,有劳阿妮挂心!”
索巴让摩面现凝重之色,叹道:“帕竹堡主终是过于执着了。”洛哲一愣,正在揣摩其中深意,索巴让摩转而道:“你没有受伤就好,毕竟你是萨噶的传人。”
索巴让摩这句话说得很慢很轻,在洛哲的耳际却是一声轰响。这句话很重,重到他现在还不想承受。作为昆氏家族的继承人,自然也是萨噶的未来座主。洛哲的爷爷和曾祖三代都未曾出家,以俗家白衣的身份作为萨噶座主,直到伯父才正式出家,所以他身着僧人的红衣。洛哲至今仍然喜欢白衣,他不知道是否有一天会愿意终身披着那一袭红色,那将意味着一切俗世尘缘与他分道而行。窗外阳光依然无比灿烂,洛哲轻快的心忽然沉重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离那个选择越来越迫近了。
法主经室门外,索巴刻意停下叮嘱洛哲诸事小心。她的声调不疾不缓,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安慰。索巴别有深意地看了洛哲一眼,突兀道:“千万不要把精力浪费在女人身上,像你父亲那样……”
索巴的最后一句话倏忽而来,打断了洛哲为季吉抱屈的心。他从来没有听姑姑说过父亲的往事,她的眸光在那一瞬间幽怨又飘忽不定,洛哲有点不太确定姑姑的心意。索巴让摩很快抹去了感情的流露,恢复到向来的平淡和冷静。她盯了洛哲半晌,忽然笑了,眼神依旧空洞。“其实红衣白衣又如何?昆氏祖辈都是俗家弟子。你的命运在你自己的手上。”说罢径直步入经室。洛哲回味着姑姑的话,内心深感纠结。
索巴向法主请安,寒暄罢一路往返安好、途中见闻,不免议论寺中事务。
索巴问及金塔寺的工期,法主告知:“腊可纳监修金塔颇有建树,不过事务烦杂,难以一力承担。要想六月初完工,仍需加紧进度。”
索巴建议:“既然恰那归来,何不令他前去助腊可纳一臂之力?”
法主闻言赞许:“此去五台,恰那虽然年幼,诸事亦足以独当一面,正可放任而去,加以磨砺,以期将来与洛哲互为裨益。你的莲花寺进展若何,可需援手?”
“莲花寺工程不大,但需细细做来,我乐在其中,不争岁月,无需相助。倒是六月金塔落成之后,即要准备七月初恰那与莫可都郡主的大婚,只怕到时寺中人手难以调拨。”
“阔瑞王爷早就说定,婚礼不劳我们费心,一例按蒙古习俗由王爷府经办。”
索巴怔道:“皆照蒙古风俗,那我们吐蕃……”
法主知她心意,淡然道:“形式不过外在而已,不必计较,诸事当以大局为重。”
法主与索巴议及年内寺中大事,一一盘点幻化、金塔、莲花、海藏四大寺的兴修情况,之后论到恰那大婚,更兼及蒙古时下形势,语意之中渐生忧愁。
“贵由大汗前年病逝,海迷失皇后摄政两年,去年拔都推举拖雷之子蒙哥为新任大汗,窝阔台系诸王拖到今年春天仍不赴会,不知现在究竟如何了?”
法主慨叹:“蒙古汗位递嬗,四方征战皆停,也算有益众生。只是大汗之位虚悬,总易变生不测。七月蒙哥即将举行即位大典,窝阔台之子忽察、其孙失烈门向有争位之心,只怕仍会努力争取阔瑞王的支持。”
“阔瑞王爷在窝阔台系诸王中辈份最高,又和拖雷遗孀唆鲁禾贴尼关系甚好,无论如何他的地位不动摇,我们应该都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吧?”
法主神色凝重,“话虽如此,蒙古诸王势力错综复杂,终是世事难料。”
洛哲侍立一旁侧耳倾听,想到蒙古汗王的权力交接直接影响到萨噶的未来和众生利益,不由一阵出神。冷不妨法主特特看了他一眼,“洛哲,将来于你更是重任在肩了。”不由心中咯噔一下。
眼看午课时间将至,洛哲匆匆告退,赶去上工巧明课,课程内容包括各种工艺,如绘画、雕刻、建筑、天文、历法。洛哲一直很喜欢这门课,尤其是动手实践的部分,今天他的心里很乱,几乎没有听清楚上师说什么,约略了解正在讲解藏纸制作。
黄昏的时候,洛哲再次鬼始神差地走到季吉的门前,看到那对如日如月的喜金刚结,纷乱的心意终于平静下来,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应当没有沉重与责任的催逼。木门虚掩着,洛哲敲敲门,没有回应。他迟疑了一下轻轻推开门,小小的居室里飘着淡淡的香气,空无一人。洛哲退出来,却见季吉颇纳静静地立在他面前。
洛哲不觉笑道:“出去散步了?看来你好多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洛哲少爷,这里不是您应该来的地方。”她的语调冰冷至极,洛哲的笑容顿时僵住。
他不禁质问:“幻化寺有何处我行不得?”
“少爷若为求法,为众生,自可任意来去。”
“你认为我现在却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任性而为地寻找生趣罢了!”
“你是在告诉我该怎么做吗?”一天来的各种纠结在这一刻引爆了内心的燃点,洛哲不由得恼怒。
“少爷自重,我当然就会自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吉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少爷对我很好奇。如果就是这一层面纱的缘故,我可以把它摘下来,以我的丑陋来面对您天神般的面容。只要能够满足您的意愿,哪怕失去修行的机会,我也不会怨艾。”
洛哲气结地瞪着她,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绝情又刻薄的话。他忽然笑起来,“这又何必?是啊,所有的人都可以教我应如何,法主告诫我要承担将来的重任,姑姑对我说要自己把握命运。你对我说,离我远点,我不想接受你的友善。好吧,你们想怎么样就都可以如愿以偿,至于我的想法没人理会。你放心,从今往后除非你来找我,否则不再相见!”洛哲说罢拂袖而去。
季吉颇纳目送洛哲远去,默默地低下了头。为什么看着他孤独的身影,她的眼里会泛起泪光?为什么明明怀着一腔感念之心,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伤人又伤己?桑姆说得不错,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本该遵循各自的轨迹继续前行。
季吉木然地走进小屋,门砰然掩上,一对如日如月的喜金刚结在门环上兀自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