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课即将开始,寺众们纷纷抱着经书聚合到大殿。一进寺门,洛哲顾不上和仁增道别,就急匆匆地奔回自己的住所。桑姆正在楼下焦急地等待,看到他大步流星地赶来连忙迎上去。两人配合默契,洛哲换上坎肩帔裙,接过桑姆递来的经书,回身冲进大殿,长吁一口气坐定下来。白海螺法号已经吹响,僧侣满座,就连还没有资格入内的寺众也早已在殿外坐定。领诵法师庄严升座,大殿里鸦雀无声。第一声佛号响起,带着巨大的回声撞击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洛哲的杂念顿时一扫而空,此时他的眼中心里只有对于佛法的虔诚。
幻化寺的大门在早课开始之际就吱呀关上。仁增在寺墙上绕了一圈,确认所有的方向都没有可疑的人迹出现,他令谕诸值守严加防范,密切注意帕竹堡的动向。随着大殿里寺众渐渐散出,寺门才吱呀呀地再次打开,陆续有人走出大门。
洛哲回到房间的时候,桑姆正站在窗前发呆。洛哲有点奇怪,平时桑姆都是迎着他归来,他想她可能也会有些少女的心事。桑姆听得动静急忙转身,伸出双手正要接过洛哲的经书,洛哲一躬身放在了案上,笑道:“其实这样挺好,偶尔你也不用把我照顾得面面俱到。”桑姆没有应声,像平常一样把酥油茶端给洛哲,悄然退出房间。
洛哲将茶饮尽,随即坐到案前拿起纸笔。这是每日早课后的必修,每一次诵经,每一次听讲,都让他对经文产生更深刻的领悟。洛哲聚精会神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力求用精确的文字表达出他的思考,落笔成文,没有一丝涂抹。
洛哲的一天在紧张的思考与学习中度过,不仅要学习内明佛学之显密教法,还要精通语言声明、工巧明、医方明、因明逻辑等,这些都是他乐此不疲的事情。一旦通达五明便会被人尊称为智者即班智达,像伯父那样的大学者。
对于洛哲来说,一天里最放松最任性的便是清晨和黄昏。黄昏时结束了一天的功课,他刚走出教室就遇到了仁增。
“仁增总管,你今天缺勤很多啊!早课没上,声明课没来。”
仁增笑道:“谁叫我有职责呢?”
夕阳西下,晚霞映在水波上,闪耀着柔美的光。藏族姑娘们正乘着夜幕降临之前,在河边洗着长长的头发,那模样儿着实好看。洛哲和仁增躺在河边,马儿惬意地饮着水。
“明天早上去骑马吗?”
“我不去,你也别去。帕竹堡意图尚未确定,还是小心点好。”仁增一转念,“你不会还想着那个女人吧?有两种女人惹不起,一种是眼里有太多东西的,一种是眼里什么都没有的。”
洛哲没应声,两人静静地听着河水潺潺地流淌,姑娘们唱着动听的歌儿,真是令人沉醉。
第二天清晨,桑姆照例给洛哲整理好一天功课的书本。当她发现洛哲一身骑装站在窗前,愣了一下。因为仁增晓谕诸人,近日减少外出,尽量结伴而行。
“您要出去?”
“我会准时回来上早课的。”洛哲一溜烟地跑下楼,任桑姆在身后怔怔地发呆。
洛哲一向喜欢风驰电掣的纵马而行,享受迎风奔跑的自由,今天他的心里更怀着期待,希望邂逅那个蒙面女子。她孤独的身影,冷漠的眼神,甚至毫无暖意的语气,当这一切混合着粗服宽袍下无法掩饰的清高与尊贵时,不禁引起他的好奇。
阳光在云层之后透出清冷的光。洛哲自在地骑着白马次捷,英俊的脸上洋溢着自信与从容。他将马系在树林外,徒步向林间走去。杂木河蜿蜒着隐没在树林的深处,林间很静,唯有河水潺潺。远远地看到那个蒙面女子,她静静地盘坐在小河边,木桶斜倚在一旁。洛哲停住了,嘴角漾过一丝暖暖的笑意。他暗自称奇,她分明初来幻化寺,可是观其行止显然修行多年,她到底是何来历?
季吉微微睁开了双目。这个清晨她心神不宁,很久没有这样了,自从离开苍山,她的心就没有了喜怒哀乐。她长身玉立,在小河边出了一会神,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去汲水。
洛哲轻悄悄地迎了上去,隐约地听到一声叹息,就如同那天黄昏的叹息直入肺腑,令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停留。
季吉站起身的时候看到河对面的洛哲。阳光洒进树林,他站在金色的阳光之下,一袭白衣如同玉山之出。季吉恍了恍神,审视着他,在心中勾勒下那挺拔的面容。直到她突然意识到,对面屹立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尊神,她陡然收回了目光。洛哲和她四目相对,霎时间也有些恍惚。
“很高兴又遇到你!”洛哲抱歉道:“昨天的事情真是对不起。”
季吉正要背上水桶,忽然问洛哲:“今天是和仁增总管一起来的吗?”
“就我自己,连马儿都在树林外呢。”洛哲笑起来,季吉的回应让他莫名欣喜。
季吉皱了皱眉,隐隐绰绰的人迹散布在洛哲周围的林间,她想置身事外,就在转身的那一刻看到他正在微笑,像阳光一样灿烂而纯粹。季吉怔住了,瞬间改变了心意。
她一个纵身掠向对岸,曼妙的姿态如同散花的天女,水桶中的水忽地漫天洒去,泼出一个扇形的水面。晶莹的屏风暂时遮挡住了她和洛哲,阻碍了林中隐者的视线。季吉拉着洛哲就向林外飞奔。屏风未碎,水滴却已如暗器激射而出,林中顿起惊呼之声。水花的屏风在怒斥中被击碎,几个人影恨声跃出,穷追不舍。
洛哲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蒙面女人,在幻化寺的年青一辈中,洛哲自认武功修为算得上一流,可是这个女人耳目比他更灵敏。她平时藏匿在宽大的粗布袍服中,奔跑起来的身姿却是如此灵巧。洛哲不得不承认,她的轻功身法实在是高妙过他。他奋力追上季吉,不禁又惊又喜:“姑娘,你是空行母的化身么?”
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洛哲脸色一变,明知次捷遇袭!他脚下加力奔出树林,果然不见白马,等候他们的是两个黑衣人。
一人手执水波利刃拦阻道:“洛哲少爷,堡主想要见你,请跟我们走一趟!”
洛哲骤停身形,从容言道:“帕竹堡主是长辈,招呼我本当前往。但少堡主如此相邀却恕难从命了。”
帕竹少堡主贡嘎笑道:“既然如此,只好兵器相邀了。”话音未落,手中水波利刃飞起,旁边的黑衣人也挥舞着宝剑轮扑上来。
洛哲迎面而上,冲着季吉低声道:“你轻功高妙,烦劳速回幻化寺请仁增总管前来支援。”
季吉正要离去,忽转回问:“你没有兵器么?”
“我出来散步,哪里会带兵器。”
“那你定要落败了。”
洛哲闻言一怔,想她说话也太过直白。他看季吉微蹙双眉盯着树林方向,已知她的心意。果不多时,林中四人气势汹汹扑将出来。洛哲暗自盘算,贡嘎武功和自己在伯仲之间,其余五人虽然稍弱,也非泛泛之辈,且手中各执利器,轮番久攻之下,必然有失。洛哲正自惆怅,季吉倏忽之间掠上前去,右手一鞭将其中一人手中横棒卷住,左手短鞭轻扬击其执棒之手,两鞭齐下,瞬间夺下横棒。未见她身形如何展开,连人带棒已经回到洛哲身边。
藏人武功至刚至猛,不意季吉以至柔至疾攻其不备。洛哲接过季吉掷来横棒大喜,顿时如虎添翼,倍增神勇。他忍不住看向季吉手中短鞭,不看还罢,一看之下顿生叹服,这哪里是什么兵器,竟是昨日拾起的两根箍桶的藤条。洛哲见她一双秀目凝神贯注,双藤缠在手中,纤纤玉手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心中不由一动。
帕竹诸人又惊又怒,将洛哲和季吉紧紧逼住。
洛哲对季吉小声道:“现在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季吉淡然应答:“那就共同进退。”一句话说得洛哲心头一热。
二人顿时陷入苦战。小半个时辰过去,季吉和洛哲虽未落败,但季吉已是体力不支。班廓寺受伤以来内力耗损仍未恢复,手中双藤如风,难掩身形渐缓。洛哲眼看天光放亮,暗忖早课时间已至,桑姆和仁增一定发现自己未归,或许援兵将至?他顾着季吉那边,冷不妨水波利刃横空而来,逼得他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手中横棒挥舞,虽能抵挡利刃,却难以占得上风。正烦恼处,忽听一声马嘶,就见白马次捷奔驰而来,血迹斑斑,神骏如旧。
洛哲逼开敌人,抢到季吉身边催促:“你快上马!”
季吉微微犹豫了一下,“你先上,不然它不认我的。”
洛哲一想也是,次捷性烈,轻易不容生人近身。他更不迟疑,飞身跃向疾奔而来的次捷。但见一人一马速度和力量配合得如此完美,白马次捷以千钧之势冲开帕竹诸人的紧逼,它甚至没有任何减速,洛哲已在它飞驰而过的瞬间腾身上马,突出重围,奔出数十尺开外。贡嘎一声低啸,树林中烟尘渐起,手持宝剑轮的黑衣人和贡嘎截住季吉,其余四人迅速迎向林中奔出的坐骑。
洛哲转了一圈再次冲回来。黑衣人怪笑道:“他很顾惜你呢!”话音未落,手中宝剑轮变招直取季吉。剑锋所到,季吉唯有闪身避过,不意贡嘎的水波利刃从旁刺来,季吉低呼一声,右手藤条飞出缠住利刃。当此之际,洛哲和次捷风驰电掣赶到,但见白衣白马,依稀曾见,季吉看得目眩,不禁一阵恍惚。她身形略一停滞,宝剑轮挟风正中右肩,季吉顿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幸得洛哲纵身将她抢到马上。次捷更不停顿,载着二人向幻化寺狂奔,帕竹诸人疾追不舍。
季吉在洛哲身后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腰。洛哲很焦灼,第一次觉得幻化寺距离如此遥远。他深知宝剑轮的杀伤力远远超过一般兵器,它的八个尖刀呈轮状分布,一击之下伤口不止一处,且刀锋之下更带弯钩,造成创口深而出血多。
“你没事吧?”听季吉低低地应了一声,洛哲略略放下心来,“你刚才为什么就卷个横棒来,要是弄个水波利刃,我们就不会这样落荒而逃了。最好夺下宝剑轮,你就不用受伤了。”洛哲担心季吉在马上支持不住,是以一意打起她的精神。
“因为那个人武功最弱呀。”季吉居然笑了,淡得若有若无,却如电击中了洛哲。
洛哲愣了半晌方道:“其实我的兵器就是横棒。”季吉搂着他的双臂慢慢松开,他大惊之下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将它们紧紧扣住。“我们很快就到幻化寺了!”
季吉嗯了一声,嘈杂的马蹄声,追兵的叫嚣声,都渐渐地消于无形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和她正依靠着的这个男人奔驰在草原上。依稀曾见的往事就这样骤然袭来,这一刻季吉完全的恍惚了。她靠着一个男人宽阔的背,那儿有他的体温和心跳。这一切就仿佛数年前的羊卓雍错,那个她渴望忘却的男人正载着她一路向前。
远处飞来数骑,为首一人正是仁增。原来早课开始不久,就有巡哨报告幻化寺东边的树林有惊鸟飞起,桑姆找来的时候,仁增正调集人马准备前去查看。仁增与洛哲交错而过,责备地看了洛哲一眼。洛哲的眼神有点飘忽不定,他当然记得仁增昨天告诫他的话。帕竹诸人眼见幻化寺援兵赶到,自知难以以少胜多,无意与幻化寺骑兵接阵。仁增率众追赶了一阵,恐有调虎离山之计,于是调头返回。
洛哲长舒一口气放缓缰绳,当急切和喧嚣散去,他忽然听到她如梦呓般的低语:“金莲川,不要停!就这样一直走,直到草原的尽头……”洛哲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真想问她:谁是金莲川?
他们回到幻化寺的时候,早课刚刚结束,大门吱呀呀地打开。洛哲抱着季吉滑下马,尼玛花容失色地冲了上来。
“洛哲哥哥,你没事吧?”
洛哲笑道:“你不是看到我好好的么?”
季吉茫然地睁开眼睛,游离涣散的目光忽然定住了,这个英俊的白袍男人是谁?为什么她会和他同骑在一匹马上,一起回到那似梦还真的过往?簇拥而上的人群,嘈杂的人声,那一脸关怀向这个男人奔来的年轻女子,都渐渐让季吉明白了真实的处境。她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她终于想起了这个清晨曾经发生的事情。她居然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袒露心扉,甚至把他当成了金莲川。这一刻季吉羞愧难当,只想立即逃开这份无与伦比的尴尬与面对。
季吉在幻化寺的巷道中飞奔,伤口仍在流血,眼泪在清晨的阳光下飞如滴露。
洛哲一转脸发现季吉的眼中满是惶惑,他兀自惊疑不定,她却发足狂奔而去。洛哲正要追上前,尼玛惊呼一声拉住了他,“你背上全都是血!”桑姆慌忙赶来给他搭上肩帔,挡住背上的血迹。
“那不是我的血……”洛哲愣了一下,突然想到她的伤。下了早课的寺众潮涌而出,顿时挡住了洛哲的视线,他奋力地想穿过人群,转眼间却失去了她的芳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