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群玉待季吉一行人过去,停下马沉吟半晌。匆匆而过,他注意到丝巾不在宝剑上,她的气色也不太好。有心一问,看季吉回避的样子,又怕横生枝节。群玉暗忖:“在她那里我不过赠剑之人,何时还是要与她交代清楚,才好交还帅命。”
群玉信马由缰,晃晃悠悠来到帕竹堡,着人前往通报。稍过片刻,帕竹公子贡嘎出来迎接,虽然面带欢喜,眉宇间却难掩郁闷之色。
“廖公子回来了!快快请进,家父盼你多时。”
“贪看风光,流连山水,是以回来迟了。想必喜饶先生已将版式定好了?”
寒暄之间,贡嘎将廖群玉引进楼上正室,帕竹堡主喜饶迎将出来,但见他年近五旬,锦衣华服,须发斑白,双目炯炯,不怒自威。群玉见到堡主深施一礼,堡主哈哈一笑,“年青人,不必客气!”衣袖扫处,不着痕迹地化解了群玉的下拜之势。群玉心中叹服,就势起身。
堡主问道:“我凉州风貌比你们西蜀如何?”
廖群玉笑答:“唐时凉州繁华,总算约略窥知一二。”
“唐时凉州过去很久了,就连西夏也已为蒙古所灭。政权更迭,倒不如我们区区一个帕竹家,在这山中从唐代定居到现在。”
群玉叹道:“政权更迭,文化犹存。唐时凉州已是各族聚居之地,西夏也好,蒙古也罢,种种文化积淀就像一片片树叶飘落,虽是化泥入土,却并未消逝。我喜欢这种交融的感觉,没有狭隘,不分你我。”
“不分你我,说得好!所以我们一见如故,中原人物我所向往。来,坐下喝杯茶。你们西蜀的茶叶经过我们的熬制,味道全然不同了。”
“高寒之地自然有其御寒之道,凉州人物亦有其非常之处。”
堡主笑道:“哦,你都见了哪些凉州人物?”
“堡主父子,萨噶法主和两位公子,自然都非寻常人物。”
堡主摇了摇头,“你还未见到蒙古阔瑞王爷。你所说的人物虽然都各怀异志,却不过寄居人下而已。萨噶公子固是人中龙凤,当年出走吐蕃就注定命运不再属于自己,他们若想走出凉州得到真正的力量,恐怕还有一番恶斗。”
“听说吐蕃教派林立,各派教主都在积极缔结蒙古势力。”
堡主冷笑一声,“都在赌,就看谁下对了赌注,笑到最后!恰那多吉与莫可都郡主的结亲,只怕未必是棋高一着。”
廖群玉暗自盘算:“既如此,还是尽早劝她抽离这是非之地为好。不过看她神情已经情根深种。”想到此处,不觉出神。
堡主看他若有所思,奇道:“廖公子对此有何高论?”
“吐蕃各系我不能深知,正在猜想堡中近日发生之事可是与此有关?”
堡主定睛看了看群玉,淡淡一笑道:“公子果然目光敏锐。不错,昨夜确有贼人进入堡内。我帕竹堡在江湖上地位显赫,若非常人谁敢来闯?此女胆大妄为,武功路数非吐蕃习见,居然闯过东古浪峡而去。此事我也很费思量,帕竹家向不参与政事,居此要塞不过谋求商贾之利,不知贼人所为何来。想此人往东而去,廖公子可知有何中原人物会如行此事?”
群玉心中一跳,眼前掠过季吉脸色苍白的模样,莫非所谓借剑三天正为此事?否则还有哪个女人凭此武功出没帕竹堡,闯过古浪峡?
堡主见群玉不出声,探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人?”
“堡主都想不通透的事,我又能奈之何?”
堡主沉思道:“有一件事,我倒真想假公子之手。”
“堡主请说!”
“此桩心愿不了,我一生难安!”
群玉郑重道:“既是堡主一生心愿所系,只要我力所能及,必然努力为堡主达成。”
“你帮到我这个大忙,我情愿将你所定的大藏经全部奉送!”
群玉大吃一惊,卷帙浩繁的大藏经都愿意赠送,岂是一般人情?心下不免自悔唐突。
“下月蒙古王阔瑞和萨噶法主结亲,我想乘乱行事得到一本经书,又恐被蒙古和萨噶误会我或有其他政治企图。所以想请公子这个外人援手,贡嘎两次出手都功亏一篑,以公子武功定当手到擒来。”
群玉一时迟疑,只道:“这份馈赠我岂敢收受!”
“为大藏经开版素来是我的心愿,可惜一直没有人力进行勘校,粗制滥造非我所愿。公子送来精审校本,我能开成此版已是大喜过望。只是此事耗时日久年深,非一日可得,还望公子和刘帅耐心等待。”
“这个自然。蜀中印刷蔚然成风,唯堡主所制雕版纸张独能不朽,纵算路途艰难,亦要在此完成。”
堡主意味深长地道:“人人都求不朽,事功各有不同。公子非池中之物,事功又在何处?”
“堡主言重了,群玉一介书生,但求游山水、赏书画,于愿足矣。”堡主闻言笑而不语。群玉喝着酥油茶,忽道:“真是一股暖意由肺腑而起,汉地之茶但觉清空,果然不同!不知堡主所说的是何种奇书,令堡主一心牵挂?”
“三十年前,老萨噶法主座下有三位得意弟子,皆是不世出的俊才,深得法主心爱。于是将道果法的不同心法依个人资质分别传授给三人。难得的是三人不藏其私,愿意共同分享,并决定将之记下以传有缘之人。三人中,一名是昆氏弟子,家学渊源,功力精深,智识广博,遂由他将三人心法合而为一,是为《道果经疏注》。女弟子精于书法,无人能出其右,遂由她逐一撰写;另一人精于版式雕画,他在每页上绘下精美图案。此书一出,当时连老法主都为之叹服。不久女弟子离开萨噶,两名男弟子为了纪念这段情谊,就相约将此书交给女弟子保存。很多年,这本书在吐蕃之外,难得一见真容,直到八年前这部书又回到萨噶。”
“莫非那位女上师回到了萨噶?”
堡主沉吟半晌,叹道:“她辞世前将书交还给昆氏弟子,昆氏弟子不久也病逝了,这本书现在被萨噶视为不传之秘,由洛哲收藏带来凉州。”
“所以我就要从洛哲手中取到这本书?”群玉犹豫道:“然后呢?”
堡主淡然一笑,“你认为我要私藏这本书?”
群玉一错愕,见堡主黯然神伤,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堡主喜饶就是故事中的三人之一——那位精于版饰和绘画的弟子。群玉歉然道:“群玉失礼!既然两位大师均已仙逝,由堡主保留当年信物自是理所当然。”
“多年来,我知它不可仿制,也就权当托与萨噶。恰逢堡中现有几个绝世难求的刻工高手,我想藉此机会将此书刊刻流布,集诸人之力或可十得其一二,否则再无可能。”堡主面露悲怆之色,说罢独向墙隅,如入禅定。
廖群玉步出堡主房间,感慨万端,多少年前的情事至今尤念念在心,当年更不知如何可歌可泣的一段往事。但见四周崇山峻岭,堡下深峡急流,不禁赞叹地理形胜。想那《道果经疏注》何等奇绝,令人心向往之,亦不知此书最后会流于何地?不提廖群玉在帕竹堡追古思今,一番胡思乱想,且说洛哲一路来到莲花寺谒见姑母索巴让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