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巴见洛哲匆匆而来,笑道:“你如何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倒是恰那递了信说今日过来。”索巴见洛哲神气凝重,微微现出惊奇之色。
“阿妮,”洛哲鼓足勇气迎向索巴,“有一件事我想要请教您。父亲去世前曾经对我说,如果有一天遇到会唱那首歌的女孩,我一定要替他好好爱她。当时您也在,父亲要您像对他生命的延续一样善待她。您还记得吗?”
索巴的笑容顿时僵硬,她神色凄厉地盯着洛哲:“你为何问这话?”
“我已经遇到了她,所以我想问清楚阿妮,父亲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我们要去爱她,还有,我是不是可以按照父亲的愿望去做?”
索巴如遭雷击,她直直地瞪着洛哲问:“那首歌,当真你还记得那首歌么?”她不知道是在问洛哲,还是在喃喃自语。索巴的语气冰冷彻骨,脸上写满痛苦与愤怒。她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很久才勉强控制住心神。
索巴的眼神本已黯淡下来,目光游走处见洛哲双腿及踝上伤口,陡然精光一闪,厉声喝斥:“你何时做了达日卡,为何要做此外疗之法?”她一把扣住洛哲的手腕,渐生恼怒,“何人给你做的?”她一眼瞥见门外远远和仁增站在一起的季吉,把洛哲的胳膊掷开,冷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被人害死也是心甘情愿的。季吉颇纳呢,我说她怎么不见了!不谙医术,却敢胆大妄为!”
洛哲看索巴先前反应已是震撼,见她欲言又止正想继续追问,此言一出,情知是季吉放血治疗有了差迟,不免放下此事,急于为季吉辩解。索巴手一摆,一脸冷然:“在我完成修复治疗之前,你再不准出声!多说一句,我定将此事报知法主,与那季吉颇纳绝不善罢甘休!”洛哲闻言只得哑然,暗自揣度再三。
索巴令人唤进季吉颇纳,季吉见索巴面色不善,再看一旁的洛哲默不作声,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知他急匆匆来和索巴上师说了些什么。
索巴恨恨地看了季吉一眼,“你好大胆!何时替洛哲放的血?”
“昨夜。”
“怎会半夜在一起,洛哲缘何受伤?”索巴瞪着季吉和洛哲,见两人不吱声,闷闷地出了口气,“算了!这且不管了。我只问你,出何种血色时你才做了伤口收扎?”
季吉心怯,望了望洛哲,答道:“紫黑色病血去尽,红色鲜血出时止血。”
索巴目光如炬,逼问:“紫黑色病血放出后,可曾跟出过带血色泡沫的鲜血?”
季吉不安道:“有过,那是好血吗?应该那时就包扎么?”
索巴怒极:“为何不立即止血?分明已是好血!放去不应该放的血,严重耗损精气,造成胃火熄灭,诱发水肿。洛哲的双腿水肿至此,你们还只管来追问我些前尘往事。到底是怎么想的!”季吉往洛哲腿上看去,骇了一大跳,果然浮肿。她不明白洛哲在问索巴什么旧事,着实不解,又难以自安。
索巴不再理会季吉,随即写下药方命人去凉州取药。索巴扫了洛哲和季吉一眼,吩咐道:“洛哲,你自好好养病,若不能安心休养,一切从何谈起。至于季吉,自去将未上色的壁画完成,看洛哲恢复情况再定对你的惩罚!”
季吉愧悔万分,低着头退出方丈室,并不曾看洛哲一眼。她神思恍惚地取了颜料,径自前往后山石壁。看着壁上的十六供养天女图还有一半未能上色,不知以一人之力何时才能完成。她记挂洛哲伤势,更觉心绪烦乱不堪,抱着颜料越想越不知有何生趣,坐在石壁旁独自垂泪。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人声奇道:“你很爱哭呢!你觉得委屈么?”
季吉抬起头,却是恰那多吉笑嘻嘻地走来。季吉背过身擦去眼泪,“关你何事?”
“本来是不关我的事,有人求我才来的。那我走了!”恰那若无其事地便要离开。
季吉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他,“是洛哲吗?你别说我……”
恰那多吉甩开手,呵呵一笑,“别说你什么?”他见季吉一脸沮丧,笑道:“放心吧,我本来也不打算说,说了就好像我们合伙欺负你似的。至于哥哥,他现在很老实啊,被索巴阿妮拘着吃药练功,我可不想让他心有旁骛。”
季吉不再出声,静静地开始填色。忽然觉得心里很平静,既然他有这么多人照顾疼惜,为何还要伤心?终究只有自己是没人牵挂的,念及此处心中一痛,泪水忍不住地滑落。
恰那多吉背着手看了半天,想走又有点不放心。他深知季吉外表柔弱,有时行事却任性乖张,生怕她像在金塔寺一样不顾一切。想想反正是来探望索巴阿妮,也没有什么正事,索性助她一臂之力画起来。季吉心下一阵暖意,生出感激之心。
天渐渐黑了,季吉犹自贴在石壁前涂抹,恰那有心让她收工,催道:“好了么?图案都看不清了。回去吧!”季吉做完手上图画,不声不响地收拾了颜料随恰那往莲花寺而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更显得山路寂静无聊。
“听说你去凉州会莫可都郡主了。”
“你也会关心这个。哦,莫非你介意了?”恰那一脸坏笑地看着季吉。
“我?”季吉的脸刷地就红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勉强应付道:“想着你们未婚夫妇,恐怕很快就不能见面了呢。”
“这是为何?”
“我们那里就是这样的,定了婚就算两小无猜也不能再见面玩耍了,何况你们下月就要大婚。”
“嗯,大婚。”恰那甚无意趣地重复了一遍,忽然两眼放光,盯着季吉问道:“你觉得我们会幸福么?”
季吉呆了呆,不明白恰那这话是何意思,“看你们情投意合,应该会很快乐。”
“这桩婚姻里塞了太多的人,一个敖包大约是容不下的。你不会觉得太拥挤了么?”恰那两眼直视前方,语气欣喜却面无表情,“你知道吗?我今天试了蒙古袍,穿上很帅啊。结婚那天也这样。”
季吉没有接茬,恰那分明不需要她的意见,她作为和夜色一般无痕的存在倾听他的心曲。季吉暗暗叹了口气,看似率性无忧的少年,原来心里也怀着对前途的怅然。那洛哲呢?他的心意难道不会比恰那更加曲折繁复吗?如此一想,顿时呆住。
良久,恰那忽道:“我可以做蒙古的勇士,只要哥哥将来是吐蕃的领袖。所以,”他陡然停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季吉,“如果有一天你阻住了他这条路,你死,他死,我也会死!”季吉在恰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一阵心寒,她不知所措地转过头去,哪怕无尽的夜色,都比恰那的这句话要有几许暖意。
恰那进屋时,洛哲正在看书,见到他笑道:“你终于回来了!”
恰那忍住笑意问:“为何是终于?哥哥是等我还是等我的消息?”
“等你也等你的消息。”
“你知道的,她做起事来会专注地把什么都忘记。我怕她忘了休息,盯到现在,直到她跟我一起回来。”
洛哲不经意地笑了笑,随即正色相问:“昨天你到凉州有何计议?”
恰那道:“这是你们操心的事,我不管。我只管带走新娘就好了。”
“确实,你不用费心了,一切交给仁增和桑姆打理。我希望你和郡主开开心心地就好。”
恰那眼里闪过一道明灭不定的光,洛哲眼中倏地掠过一丝黯然。一时感情无以言表,他唯有紧紧地握了握恰那的手。兄弟二人四目相对,不觉一笑,笑中竟是悲怆的神气。两人错开眼神,再无一语。
自听恰那说过那番话后,季吉对恰那的感受就颇为复杂,既真心体会他的不易,又深感他对自己的戒备。她想躲开他,没料到恰那倒好像天天无所事事的样子,闲来与她一起作画。两人各行其是,甚少搭话。到了一定的时间,恰那就招呼季吉休息,季吉并不抗拒。闲下来两人无话可说,直到恰那又想起宝剑之事。他最是武痴,便向季吉讨教剑法之道。
季吉本无门户之见,见恰那欢喜,便毫不隐藏地演示了一遍。中原武功与吐蕃武功颇有不同,中原武功讲究内在蕴势而非外在刚健,表面行云流水,不着痕迹,实则拿捏内劲分寸颇为不易。恰那试了一二招,笑道:“这像大海一样连绵不绝的招式,在大婚之前我一时之间是学不会了,不如挑个简单的三招五式教我练一下就好。”
季吉不解:“为何是一时之间?我可以慢慢教你,只要你愿意。”
恰那随口道:“你以为我结了婚还能这么自由自在?”他见季吉不出声,调笑道:“所以现在要抓紧时间和你这样天仙般美丽的姑娘多多相处啊!”
季吉知他说笑浑不在意,倒是想起小时学过的一套启蒙剑法路数简单,步法扎实,适合恰那刚猛稳健一路。季吉试了试,所幸都还能记得。她一边指点恰那,忽然心中一阵飘忽不定,曾几何时似曾相识的场面,却是自己小时练剑的情形,一位儒雅少年从旁指点,笑容甚是温柔宠溺,他是谁?想到他觉得温暖又遥远。
恰那见她发呆,奇道:“想什么了?”
季吉摇摇头,“你先练着,我去填色。”
“不要我帮忙了?”
季吉嫣然笑道:“还是每个人都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吧。”
恰那一笑,手中树枝不停,继续练剑。一路剑法不过七式,简单却极好用。恰那回到莲花寺,满心都因为新学的剑术而欢欣鼓舞。饭后不免向哥哥炫耀一番,手中无剑,依然拿一根树枝替代,虽然还不能尽得其精髓,招式上已演练得像模像样。
恰那兴冲冲地道:“这许多天了,哥哥你的伤好了没有,不如来和我过过招?也罢,好没好要听阿妮说了算,你就且看我舞。你想,我手中要是有一柄宝剑寒光四射,定要好看许多!”
“何止好看,只怕也要凶险许多。”停了停,洛哲问:“她教你的?”
“我讨了学的。她使的那路剑法那么复杂阴柔,我可学不了。听说这是她小时候学的,正合适我是不是?”
洛哲默默不语,他不知道索巴阿妮何时才会让他们见面。在索巴的调理下,洛哲感觉身体日渐轻松,心头疑惑不能解决,索性沉浸于经书,越放下,越释然。恰那看似粗略,其实用心之处甚是周到,有他与季吉相伴,洛哲倒也放心。现在恰那颇得其乐,洛哲更是释怀。
恰那在季吉的指点下,一路剑法渐渐使得炉火纯青。这日季吉特别把胭脂剑带上,恰那接剑大喜,练得心花怒放,虎虎生风。周围的树叶被恰那的剑风震得如花纷飞,季吉回头看到,不由失笑。小时候哥哥也曾这般淘气吧?那位少年却是谁,每每周旋在她和哥哥之间,一心护着她。季吉摇了摇头,记忆总是这样游走不定,碎片一般,怎么也理不成完整的一段。
恰那剑舞如风,哈哈笑道:“季吉,这路剑法叫什么?”
季吉头也不回应道:“忘了。”
“忘了!那你还记得什么?”
季吉脱口而出:“我记得他。”话音刚落,立时怔住。
恰那倏地收起剑,凑到她面前审视道:“他是谁?听起来不像是说哥哥。奇怪,我来了这么几天,你从来不问洛哲,你到底心里有我哥哥么?”
季吉奋力画画,停了半晌才道:“我希望没有。”
“这是什么话?曲曲绕绕,不和你说了。”恰那摇了摇头,走到一边只管练剑。正练得兴起之际,忽听耳畔有人道:“洛哲,何不试试你的功力恢复没有?”恰那回头一看,却见索巴和洛哲信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