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叫次捷?”
季吉轻轻一笑,“因为它听得到。”
洛哲抱着季吉上马,两人一骑向古浪镇方向行去。季吉在洛哲的怀抱中陷入了沉睡,仁增卫护左右,忧喜交加。
到了古浪镇,一行在镇北达格山庄稍做休息。达格山庄是幻化寺的产业,寺里派专人在此打点各种物资交易。古浪镇地处交界,榷场物资丰富,来自东西南北的各种物品交汇于此。山庄旁有一处温泉,更被当地人奉为神圣。初夏时法主穿过古浪峡,即在此传法数日。
洛哲把季吉抱进房间,见她一味酣睡,又是好笑又是怜惜。这时才仔细看她一身狼狈,不觉动容,良久轻叹一声。他出了门见仁增正在等他,便道:“走吧,我们一起去达格温泉。”仁增闷声不响地跟着洛哲。洛哲泡在泉中,看山顶覆雪,山下阳光通透,心情大好,见仁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笑道:“你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吧!”
仁增迟疑片刻,问:“你的伤势如何?”
洛哲坦然道:“我昨晚不慎,中了瑞香狼毒草之毒。毒性并不致命,但短时间内耗很大,如果不能及时处理后患无穷。偏偏我找的这个帮手居然会用达日卡的手法,她帮我在大足脉放了血。所以没有大碍了,但你要说完全恢复,那还需要点时间。”
仁增见洛哲将事情合盘托出,心下一宽,释然笑道:“这个季吉颇纳还真是无所不能!”
洛哲沉吟道:“我想应该是她的母亲对藏地大小五明无所不知吧!”
仁增自去分配护卫之职,洛哲闭目养神,在水中打坐疗伤,温热的泉水汩汩而来,活血生肌,果然事半功倍。真气在体内流动,洛哲渐感气息圆通,就连大足脉上的伤口亦有舒适之感。不知过了多久洛哲睁开眼,听到身后有人行来。
洛哲头也不回道:“仁增,是这就要出发了么?那个人醒了没有?”没有回答,洛哲转头一看,却是季吉抱着一堆新衣缓步前来,犹自睡得两眼迷离,意欲洗去一身污秽凌乱。藏地男女共浴本是风俗,洛哲泰然自若地朝季吉招了招手。季吉走近,却没有即刻下水。
洛哲凑近了对季吉说:“传说温泉下有座菩萨留下的莲花台,在莲花台上浸浴温泉,可以疗伤健体,休养生息,效果神奇。”季吉点点头,慢吞吞地除去血迹斑斑的衣服,她并不介意什么男女之防,只是一觉醒来还浑浑噩噩没有全然清醒,对洛哲的话不免慢个半拍才能反应。
季吉坐在岸边正要滑入水中,洛哲忽道:“你等等!”他从手腕上取下季吉的脚链,把它重新系在她纤细洁白的脚踝上。如今这双秀美的足上尽是累累伤痕,洛哲情不自禁地想要握住她白皙清瘦的双足,终于还是掩抑下满心的怜惜之情。季吉一头没入水中的时候,他的脸上收敛了笑容。这个清晨给洛哲很大的打击,他的愧疚之情并没有因为季吉的安然而消褪,相反更其强烈地让他知道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季吉从水中潜出来,洛哲已经离去。她浸在温泉中,舒畅之感油然而生,一夜的疲倦竟似冲刷殆尽,满身的污秽也一洗而空,倍感神清气爽。仰望蓝天下的雪山,看四周绿草青青,野花绽放,季吉轻盈浅笑,在水中自由游弋。放松而无所顾忌的时候,季吉便会想起母亲的歌,她不禁轻轻哼唱起来。
洛哲并没有走远,他坐在石墙的背面守候。这首歌是莲花山那个夜晚,她如山神般吟唱的歌,一直唱到他的心里,唱到他浑身一阵冰冷。一种与生俱来的呼应让洛哲顿生畏惧之心,他陡然明白过来,这首歌之所以如此打动他,因为它本来就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小时候父亲唱过的歌!他的父亲在一次远游归来后就卧病不起,病中时时哼着这支曲子。
有一次他问父亲这首歌叫什么名字,父亲没有回答,却把他拉到身边坐下,出神良久,忽然说道:“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会唱这首歌的女孩,一定要替我好好爱她。”当时索巴阿妮也在身旁,听到哥哥这话突然狠狠地把洛哲拉开,很生气地说道:“哥哥,如果你已错了,何必让他再错一世!”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父亲却只是笑笑,道:“这对错旁人如何说得清楚。索巴,如果有一天她来了,你要善待她,就像我生命的延续一样善待她。”不久后父亲就去世了,自此洛哲也忘了这首歌,把它和对父亲的纪念一同深埋。
由骨子里生出来的悚然之心,让洛哲久久不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命中注定的昭示就是这样迎面而来么?他们口中的她就是季吉吗,那么一切奇怪的反应都迎刃而解了。可是父亲为什么说要替他爱她,像对待他的生命延续一样善待她?季吉的母亲岗拉梅朵和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八年前季吉母亲去世,不就是父亲远游归来的时候?季吉口中那语焉不详的金刚上师、季吉母亲多年心爱的男人,莫非就是父亲?那么季吉体内有喜金刚修橛供大法的秘密灌顶,她拥有三果丸、喜金刚菩提丸那么许多萨噶的不传之秘有何奇怪?那季吉究竟是怀着什么意图走近幻化寺,走近自己?
季吉步出温泉,才发现洛哲正坐在石墙的一角怔怔出神。清脆的铃声摇曳生姿而来,洛哲心里一团乱麻,抬头一看,正与季吉笑盈盈的目光相对,他不觉游离开去。季吉轻轻巧巧地坐在洛哲身边,吹气如兰,“你在想什么?”
洛哲的身体僵硬,表情木讷,他淡淡问道:“你唱的什么歌,曲调很特别。”
“这是我们家的歌,母亲的母亲教给她,说是很早以前中原人们的歌,叫《雨中花》。雨中之花飘零而不屈,不管风吹雨打,都在努力绽放它们的美丽。雨的摧残不是生命的终结,反而燃烧出生命中最瑰丽的色彩。雨中花,娇美得让你忘记雨后它的凋谢,留在记忆中的是它曾经辉煌的瞬间。”
洛哲木然地点点头,“是,虽然听不懂汉语,却听出了它激越又缠绵。”
“你想知道它的歌词么?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不用了!”洛哲一跃而起,一把拉起季吉,“走吧,我们一起去见索巴阿妮,我有很多话要问她。”
“索巴上师应该出关了吧!”季吉沮丧道:“终是晚了。”
洛哲猛地看向她:“你怕她知道什么?”季吉一愣,不解洛哲这话是何意。他的表情如此肃然严峻,咄咄逼人没有暖意,令她深感不安。
洛哲要去问清索巴阿妮这一切恩怨是非,要么弃却前尘,要么守护父亲的遗命。
一行人向幻化寺而去,一路并不纵马奔驰,只是缓辔而行。洛哲时时陷入沉思,对周遭人事恍然无知。季吉有时看看洛哲,不免与仁增的探询之意相接,她叹了口气,颇感无言以对。
对面逍遥行来一骑,青衣小帽汉家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却是廖群玉。季吉心中一跳,低下头去。仁增瞥了他一眼,心下一凛,此人貌似散淡,一股精气神却是由内而外,不知凉州何时又多了这样一号人物?却见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滑过季吉,会心一笑。仁增奇怪,分明不是登徒浪子,却缘何有此暧昧?再看季吉脸上露出颇不自然的神色。廖群玉走过去后,季吉回头看了他一眼,迟疑着三日归剑之约,纠缠着诸多疑惑,既不便当下脱离队伍,按着手中胭脂剑甚是彷徨。仁增将一切看在眼中,更生怀疑。
洛哲途经幻化寺没有停下,继续西行往莲花寺。仁增暗暗忧心,终究是中毒放血一场,元气大伤,纵然温泉疗效事半功倍,可也经不起他这样任意行事。仁增埋怨地看了季吉一眼,见她亦是一脸憔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莲花山下,洛哲箭步如飞直上莲花寺。季吉呆呆地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身影,忽然觉得离他渐行渐远。她不是一心为了避开洛哲才来到莲花寺么?可惜事与愿违。现在她不想,也再不能避开他,即使遍体鳞伤也只管义无反顾向前,无法轻言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