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吉悄然潜出山洞,隐匿身形,直到行至远处截然相反的方向,才刻意出声引起帕竹家兵围追。季吉决定直往东古浪峡,把整个空无人迹的西古浪峡留给洛哲。季吉本来还忧虑自己为洛哲疗伤真气消耗,谁知反而因为意外的阴阳贯通功力骤然提高。她信心大增,一路缠斗,奋勇往东古浪峡而去。
洛哲勉力凝聚真气,努力打通大小周天,渐渐气脉复苏。但闻山谷中人声静谧,他更加急切,起身之时忽见伤口处丝巾缠绕,不觉柔情生起。他解下丝巾端详再三,将其揣入怀中。洛哲出了山洞,天色已微明,遥望帕竹堡平静如常。他忧喜交加,庆幸狂风骤雨的追捕结束,可是结局究竟如何?
洛哲释然一笑,季吉交代的事他为何不信?何况她总是有那么多令人惊奇的本领。眼看已到寅时,洛哲急于与季吉会合,在林木掩映之下直接拐上西古浪峡。他一路低啸呼唤次捷,不多时白马从羊肠小道上奔驰而来。饶是次捷,在古浪峡中前行亦怀警惕之心。季吉的坐骑没有尾随而来,洛哲暗自疑惑,莫非季吉已经离去?
洛哲远远地看到山口呼呼飞扬的风马旗,一阵忐忑不安。他催动白马径直奔向玛尼堆,山风呼啸,玛尼堆前空无一人。洛哲的心顿时空空一片,他茫然地下了马,不知道还可以等待些什么。他要找到那块洁白如玉的石头,或许季吉真的来了又走了,只为了索巴阿妮今日出关不能耽搁。石头昨天新放上去的,仍在玛尼堆的顶端,那么显眼的位置。洛哲的心怦怦地跳着,轻轻拿起那块石头,一条小小的银色脚链就那样安然地置于石下!他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飞身上马,他要追上季吉,在这草原上还有谁能比他的次捷奔驰得更为神骏呢?
季吉终于冲出东古浪峡,甩开了追兵,在那一刻她想过要不要就此离去,可是她更惦念洛哲的平安。东古浪峡上哨卡未撤,季吉从山势陡峭灌木林立的岭上披荆斩棘而下,回到山洞中,这才发现顶上正是昨日路遇的千钧巨石,果然石中别有洞天。季吉细看洞中并无打斗痕迹,想来洛哲应是平安离开。西古浪峡道中无人,季吉看着深不可测的峡谷,想起昨夜东古浪峡的一夜厮杀至今后怕,更兼精疲力竭,脚下一阵发软,唯有扶着山壁勉力支撑。
好不容易行到山口,季吉站在玛尼堆前发了半天呆,好大的风,几乎站立不稳。她挪开属于她的那块石头,下面空空如也,她顿时一松,跌坐在地。只要洛哲平安离去,她就再无牵挂。汗湿透了又干了,衣服生冷地贴在身上。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手背上尽是荆棘划破的伤痕。一身血迹,有别人的也有她的。季吉不在乎自己的憔悴与狼狈,任风吹阵阵,又冷又累,她再也不想动弹一下。清晨的雾笼罩了山谷,季吉飘飘然如坠云里雾里。
洛哲紧握着那条小小的银链子,还记得前日月夜她走出水中,脚链在她纤细的脚踝上摇曳,发出悠悠轻响。洛哲赶到古浪镇时,阳光刚刚散开迷雾,眼看金光照耀大地,心情亦松弛下来。宁静的古浪镇忙碌起来,一天的清晨如同希望的来临,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如同初阳的平和与喜悦。忽闻一阵马蹄疾响,洛哲闪身让到一边,暗想:这般仓促奔走所为何来?与古浪镇从容的节奏如此不谐。
马匹一声长嘶,马队为首之人猛然勒马停下,洛哲看去,竟是仁增率人而来,两人马前照面,相视而笑。
“看起来好像我不用来了。”仁增上下打量着洛哲,说着话又皱起眉,“不对,你气色不对。”
洛哲笑道:“有什么不对?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说笑么?”
仁增出了口气,“就算有点小意外,反正现在都过去了,看情形一切无碍。”
“桑姆终究还是告诉你了?”
“她当然要告诉我,按理她还说迟了。你的行踪焉能不报我知?这次责任在你。”
“你总算没有跑错方向。”
“前一天你就跟我说什么不蛀不坏,我还能想不到帕竹家?放眼整个凉州地区,也就他家的书卷能够不蛀不坏。想不到他们打你的主意,你也打起了他们的主意,真是有来有往。应该收获甚丰吧?”仁增看看周围,迟疑了一下,“我还以为是两个人,桑姆说你拿了两副马鞭。”
洛哲顿时不安起来,隐隐地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双眉微锁,半晌方道:“你来的这一路没有看到她么?”
仁增愣了愣,“你说的哪个她?”
洛哲直直地瞪着仁增,心里狠狠地顿挫了一下。他不再需要等待仁增的答案了,仁增压根没有见到季吉颇纳。不是因为她乔装改扮,也不是她神速过人,古浪镇到幻化寺一路到底,她不曾出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不在他的前面!那么,洛哲打开紧握的拳头,这手中的银链又是从何而来?
洛哲怔在那里,他终于知道他遗漏了什么重要的记忆!昨日经过山口时,他看到她两次把东西放上玛尼堆。他还记得在帕竹堡,季吉再次折回头轻轻地靠近时,他完全没有听到那小小的银铃声。原来那时银铃就已不在她的脚踝上了!她根本没有到过山口,从山洞离开的时候她就精心编织好了这个诳语,只为了让他安心离开。
仁增看洛哲神色瞬间骤变,正要追问,洛哲已经调转马头重新奔向古浪峡方向。他经过一夜折腾,感到从未有过的吃力,速度渐渐慢下来,在山口下被仁增抢过马头。
洛哲喝道:“仁增,让开!”
仁增并无半分退开的意思,他跳下马一把抓住洛哲的手,洛哲毫无提防,加之元气大伤,竟被仁增拉下马来。两人站在马前,四目相对,互不让步。
仁增忿忿道:“你可以不告诉我这一晚上都经历了什么,你也只管隐瞒你的伤情,我的医术没有你们精通,但你的脉相我也把得出个八九不离十。你今天连平日三成的功力都没有,我如何能放你自行其事?你究竟置我于何地!”
洛哲也不争辩,绕过仁增往前走去。仁增一拍次捷,次捷仿佛深谙仁增心意,竟不顾主人自行奔开。仁增跟在洛哲身后也不说话,洛哲蓦然转身,两人再次四目对视。洛哲怒火生起,他无法辩驳仁增,在仁增的位置这样做实在无可厚非。可是仁增为什么不替他考虑,难道他就这样回到幻化寺,置季吉于不顾?
仁增口气一软,“我不过请你深思熟虑,考虑一个万全之策。”
洛哲冷笑一声:“何事能有万全?我就拿帕竹堡主想要的经书去换便罢了。”
仁增一把扣住洛哲,“你开什么玩笑!《道果经疏注》是镇寺之宝,是你父亲索南大师留下的遗物。你若拿去交换,必会受到法主严惩!”
“如果这还算不上万全,那还有什么可以不费兵刀、不伤人命的良策?身外之物才是最可舍弃的。”
仁增瞪着洛哲,伸出手道:“既然如此,你把书给我,我去见帕竹堡主。”
洛哲断然拒绝:“不行!这是我的事。”
仁增恼道:“那你只管去吧!你为了一个女人忘了自己来到凉州的使命,忘了法主的期望,忘了你对萨噶的责任,忘了你对众生的承诺!”
洛哲闻言身子一震,仁增的话狠狠地抽中了他的心。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望着崇山峻岭中依然云雾缭绕的古浪峡,不禁无言哽咽。他心气如潮泄去,顿觉站立不稳,心中煎熬一时难以言表。他应该怎么做,才能不负所有对他怀抱期待的人?
仁增急忙扶住洛哲,不免后悔言重,回旋道:“洛哲,你放心,我去!”
洛哲摇摇头,“不用了。经书就让它在应该在的位置。我们回去!”
洛哲呼唤次捷归来,一声长啸含有无尽无奈。原来共同进退终是妄言,纵然她像飞蛾扑火一样无怨无悔,他终究有太多责任不能轻易言弃。次捷闻声从雾中奔腾而来,仁增帮洛哲挽住次捷,扶他上马。他从来只见洛哲谈笑风生,精力无限,何曾见过他这般黯然神伤,甚是不忍。
洛哲上马,次捷却欲行不行,两只耳朵颤动着,撩着马蹄踌躇不前。忽然一阵风来,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呼叫着次捷的名字。洛哲和仁增对看一眼,立时调转马头,次捷一声欢叫向山口飞奔驰去。
季吉扶着玛尼堆站起来,晕晕沉沉中为何听到了次捷熟悉的奔跑之声?她陡然清醒过来,那细微的越来越远的声音真的是次捷么?她不能肯定,却因为这个念头燃起了希望。她奋力呼喊,明明满心里想着洛哲,口中却只管呼唤着次捷的名字。马蹄声还是远去了,季吉难掩失望。是梦吗?为何马蹄之声再次靠近?她甚至听到了次捷的马嘶,它几乎是直直地奔向她,她就那样呆呆地站着,仿佛时间回转,她留恋地回忆起在杂木河边的树林里,洛哲充满生气而来撞碎了她的木桶,闯进她曾经封闭的世界。
季吉的眼中不知不觉地满是泪花,她不知道是因为回忆中溢满的温情,还是因为她看到洛哲白衣飘飘地骑着白马,天神般地穿透迷雾迎面而来。
洛哲一时恍惚,只觉如梦似真,季吉长发飘飘地站在云雾中,脸上是暖暖的笑意,正欢欣鼓舞地迎候着他。她的眼神彻底将他笼罩,就像云雾中迸出的金色朝霞,抚平了他心里的所有焦虑和愤懑。次捷擦着季吉的衣衫骤然而停,洛哲飞身下马,两人靠得如此之近,近到看不清脸上的笑颜。洛哲紧紧抱住了季吉,直想把她融化进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