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哲心头一热,口中却道:“你分明就是想说你轻功高过我嘛!”
季吉不禁莞尔。洛哲忽然很想拉住她的手,摘下她面上的丝巾,看到她全部的笑容。可是双手僵硬,竟是丝毫动弹不得。眼看季吉离去,洛哲莫名忧喜,他深知以季吉的身手足以从容脱险,何况执剑在手。洛哲靠在墙上微闭双目,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外面人声嘈杂,却没有传来打斗的声音,莫非季吉根本没有惊动护院家丁?她的轻功真是好到极致了。
有轻轻的脚步声靠近,睁开了眼睛,愕然地看到季吉正盈盈立在他的面前。
洛哲顿时又惊又怒:“你为什么要回来!”
季吉默不做声,半晌道:“你明明说共同进退,为何要打这方便诳语?”
季吉越想此事越觉蹊跷,将种种细节放到一处,方才明白帕竹堡定是用煮瑞香狼毒草的水浸泡雕版以防版材虫蛀。洛哲误拿雕版中毒却不告诉她,不允许她解下丝巾,又让她分头离开,百般行事都是为她着想,果然只是支开了自己。
季吉并没有等待洛哲的答复,他的心事她何尝不知?久远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刺激得异常清晰,她从荷包中取出一粒药丸,不容分说给洛哲服下。她记得母亲说过这叫三果丸,用来分离病血和好血。如果不能及时回到幻化寺处理伤情,她就必须用外疗法为洛哲放血治疗以解血毒。
洛哲苦笑道:“不要再为我耽搁时间。我现在根本动不了,我们没有办法一起离开。”
“只是没有知觉么?”洛哲勉强点点头。季吉展颜一笑,“不难受就好!剩下的事都交给我吧。”洛哲心中一松,既然她这样大包大揽,他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她,只为这种时候她居然可以泰然一笑。
洛哲身材高大,季吉武功修为虽高,背上洛哲还是颇感吃力,轻功身法大打折扣。她一手扶定洛哲,一手执定胭脂剑,趁着人们皆在院中搜索悄悄绕上角楼。虽然侥幸避开院中追捕,门楼上火光通明,防备正紧,二人形迹被看个清清楚楚。
护院手持兵器如狼似虎扑上,季吉看准来路,掏出十数枚多年不曾用过的铁莲子,但闻暗器破风而出,所过之处例不虚发,护院应声而倒。季吉毫不犹豫跃下院墙,直奔后山而去。她甚是愧悔,早已答应母亲不再暗器伤人,情势所逼不得不下此狠手。想到此处,忽然觉得有些记忆正在若隐若现之间,可惜此情此景下完全无暇捕捉那种种暗示,追究它们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有心混淆帕竹追兵的判断以分散其兵力,一路刻意兜兜转转,暂得以摆脱。洛哲呼吸渐重,低唤几声也无回应,眼看迎面一块巨石再无出路,她一阵焦灼,忽见一处光线反射隐约不同。季吉灵机一动,随即往幽暗处行去,一条隐秘逼仄的小路居然直通向巨石下方,往前再走几步反而更其明亮,原来山石之上竟为空洞,透进月明星稀之光。
季吉放下洛哲,见他双目紧闭全无反应,情知毒性发作甚快,关心则乱,不觉滴下泪来。她本打算捱到古浪镇再行放血,眼下情形急迫,想来三果丸药效尚未完全发挥,毒血和好血未能全然分离,遂以真气助其药力发散。真气一相抵砺,虽然洛哲的气脉凌乱涣散,一股混元犹在,竟有种久违的亲近温暖与熟悉,让季吉莫名心动。季吉并不知道,这是她和洛哲同源喜金刚修橛供大法真气阴阳互补的缘故。洛哲少年清修,本是纯阳之体,但其修炼本尊是白卡姆度母,是以其修习的喜金刚修橛供大法真气中暗含阴脉。季吉少年时得到金刚上师的加持灌顶,纯阴之气中含阳脉,两人同源真气阴阳互补,顿时畅通无阻。
季吉看洛哲脚踝上的大足脉已然鼓起,她凝神细思,努力回忆母亲的训导。究竟是用顶剖还是重刺?既然选择了大脉,又是急症,还是决定用顶剖手法。既无刀针,只好借剑锋一用。她屏息静气站开一剑距离,月光之下大足脉相不能见得十分明晰,而剑剖伤口只能一脉之宽。饶是季吉剑法高明,胭脂剑出鞘亦不免迟疑再三。
寒光一闪,季吉手中宝剑挥出,又疾又稳地在大足脉上剖开一脉之宽,立时血花涌出。季吉急忙近前观看,紫黑色的乌血从伤口汩汩而出。她守在一旁,只待毒血去尽马上包扎伤口,不料紫色病血一直流淌,令季吉惶恐不安。难道终是时间太短,三果丸药效未能发挥,毒血好血没有完全分离?那么岂不是害了洛哲?眼看紫色的血越来越淡,渐渐流出带沫的鲜血,季吉犹豫不决,不敢径自止血。终于泡沫殆尽,季吉大喜,立即用紫色丝巾给洛哲束紧大足脉,血晕染在丝巾上,血迹慢慢凝固。
洛哲脸色苍白,气息却已平稳下来。季吉跌坐一旁,一身冷汗。如此折腾将近半个时辰,她出去稍加观察,发现人声越来越近,密密匝匝的火把正四处搜索。季吉擦去额上汗珠,一阵呆坐,不知是喜是忧。看着洛哲如在睡梦中,双眉舒展,气息平和,自是如释重负,一想到他体力仍未恢复,而追兵迫近,又不免心急火燎。她机中生智,打开母亲所赠的荷包,寻出补元益气的菩提丸给洛哲服下。倏忽之间忆起这一个个小小的锦袋尽是母亲当年亲手缝制,缝好了就装进一种小药丸,和她细细讲述其中功效,从前温馨如在目前,转眼皆已成空,念及此处泪如雨下。
洛哲微微睁开双目,对季吉低语道:“你居然会用达日卡外疗法!”晕迷之际他感到了她纯正流畅的真气推动,藏医传统的放血疗法她居然做得像模像样。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嘈杂,季吉沉吟片刻,对洛哲道:“我去把他们引开。你好好休息,再过一两个时辰体力就能自然恢复,天色微明即可如行人一般泰然自若地离去。寅时我们在进山的玛尼堆前见面,如果你来晚了,我会先走。明早索巴上师出关,我必须在那之前赶回。”
季吉起身拿起胭脂剑,洛哲想抓住她说共同进退,她的动作太快,他的手落了空。季吉走到洞口回头看了洛哲一眼,她竟这般欢喜地为他做任何事。她的语调愈发地温柔:“还记得那块会聆听真言的石头吗?如果你在它下面看到我的脚链,说明我先走了。你就不用再等了。”
洛哲忧伤地看着她笑意吟吟地离开,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受着依然虚空的身体。他后悔拿起了那块雕版,不为自己受伤,只为这一刻为季吉焦虑。口中药味清甘,药力到腹中一阵清润,他这才意识到季吉塞到他口中的竟是昆氏秘不外传的金刚菩提丸,颇感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