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兰州以西的乌鞘岭、古浪峡崇山峻岭,人畜难行。穿越天祝大山,始到河西走廊要塞凉州。但见十万祁连山连绵不绝,马牙雪山冰川终年不化,其北却陡然于荒芜冷落中现出一片生机的凉州城。茵茵绿草,汉胡杂居,往接东西商旅,民情富庶。玄奘西行路过此地,道是:“凉州为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旅往来,无有停绝。”唐代诗人岑参于诗中赞道:“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长庆年间,刘元鼎出使吐蕃,形容凉州“地皆梗稻,桃李榆柳苓蔚”。王棨《玄宗幸西凉观灯赋》更描绘唐代凉州元宵节:“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昼,清夜荧煌而似春。”北宋以下,凉州为西夏所有,一去两百年。
时事迁移,这时已是蒙古国窝阔台大汗第三子阔瑞开府西凉。自从后藏萨噶教派的法主携众来到凉州,与蒙古阔瑞王定下会盟,萨噶法主班智达就暂居在了河西重镇凉州。班智达按佛教天地生成的理论,以凉州城为中央,象征须弥山;在凉州四面建起东部幻化寺、南部金塔寺、西部莲花寺、北部海藏寺,以四部寺象征四大洲部。班智达以幻化寺为府邸,弘扬佛法,一时教法兴盛无两。
这是初夏的黄昏时候,也是幻化寺的僧俗们一天难得的闲暇时分。萨噶公子洛哲坚赞少爷身着白衣,正在寺里闲来无事地游走。这个有着昆氏贵族血统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高大,即使缓缓的行进也自然而然地透着威严。只是当他一旦行动起来,那冲动任性的少年习气便一览无余了。从小到大,他在家族中都是最优秀的。无论书法、诵经、辩经,还是医术、武功。他貌似毫不用功,却总能在比赛中轻松胜出。然而不经意间,他的眼里会掠过不是这个年龄应有的悲悯。
洛哲喜欢凉州城,因为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的气候酷似萨噶,而它那荒原上陡生的无尽繁华又是如此具有饱满的生命力与热情,各族各教都在这里自由平和的生活,宁静而富足。行走在寺后的山坡上时,洛哲也会思念起家乡那涂抹着花墙的萨噶寺,山脚下波光漾漾的仲曲河——眼前幻化寺畔的杂木河却也有几分神似。故乡的一切,好像越来越遥远了。他不知道何时能够踏上回家的旅途,那真是一条艰险备生的道路。木龙年那年,十岁的洛哲坚赞和六岁的弟弟恰那多吉一起跟随伯父班智达从萨噶出发,历经千辛万苦方才抵达凉州。
他还记得途中噶当派格西南卡本曾经与伯父会晤,南卡本问已经六十三岁的伯父:“您前往蒙古,是否有利益方面的原因?”伯父坦然道:“为了有情众生而往,只要对众生有利,即使要抛弃身家性命,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南卡本走后,伯父沉吟片刻把他叫到面前,问他:“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们兄弟远行千里而来?”伯父的眼里闪着光,“因为护持众生的重担会继续放在你的肩上。记住,修法是为众生,你不仅要继承萨噶的法座,更要做众生怙主。”十岁的洛哲坚赞略加迟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一个拼却一生的承诺,终将以红色的僧衣褪去尘世的白衫。七年过去了,就连出发之际还是孩童的恰那多吉也早已是英俊的少年。没有许下承诺的恰那多吉拥有更多的任性和恣意,这是洛哲坚赞羡慕却努力为弟弟维护的。
幻化寺号称百塔寺,四周疏密有致地林立着百座白塔,宛若迷宫。洛哲作为幻化寺的主人,对这里的一塔一木熟悉之至。他在塔林中穿梭来去,说不清楚究竟在寻找什么。当他偶然抬头看向山顶时,他不禁怔住了。一个女人正静静地向远处眺望,她的头发和脸都紧紧地裹在头巾里,风马旗呼呼地响个不停,她身上的衣物没有一丝飘逸的感觉。奇怪的是,就是那样一种静止的神气,却透出令人心动的绰约风姿。
洛哲不明白,藏族的女孩子是那样热衷于把自己的美展现在阳光之下,而这个女人却拒绝了阳光的普照,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这个黄昏终于有了一点有趣的东西!洛哲盘算了一下最近的道路,一溜烟地消失在纵横的塔林中。几近山顶之际,忽然似远似近地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轰地直穿透他的肺腑。洛哲一愣,近在咫尺的山顶已是了无人迹。洛哲一口气奔上去,就连目力所及的山坡林中也并无人影闪动。
不过一声叹息的时间,什么人可以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前耳际溜走,不留痕迹?莫非他看错了?走错了?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别人看来如迷宫般的幻化寺,他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地方。何况以他的武功修为,纵是一只飞鸟亦难逃于目前。蒙面女人居然从他的面前消失了!她是寺中新人么?他竟从未见过。那一声彻骨的叹息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山脚下的杂木河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外出的人们正陆陆续续返回寺院。
洛哲正百思不得其解,忽见一个红衫少女从塔林后一跃而上,笑盈盈地叫道:“洛哲哥哥!你在这里干什么?风好大,我们赶紧下去吧!”洛哲看到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尼玛是他从小一起在幻化寺长大的伙伴,就像兄妹一样亲近。她乌黑的长发梳着密密的发辫,发辫上的彩带在风中飘动,轻轻地反扣在她红润的脸庞上。
洛哲随意地帮她把彩带绕到耳后,问她:“尼玛,你来这里干什么?”
尼玛笑嘻嘻地说:“我看你在东张西望,就想着你是不是在找我啊,我不就上来了!”她一把挽住洛哲的胳膊,“我们下去吧,桑姆姐姐找不到你都着急了。”
忽见寺墙外烟尘滚滚,一队人马飞骑而至,手执萨噶的花旗随风飘扬。洛哲大喜过望,叫道:“仁增回来了!”他乘机挣开尼玛的手,话音未落奔下山去。
幻化寺门口,大队人马风尘仆仆地勒住马。其中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站在人群中分外显眼。他浓眉大眼,眼中带笑,脸上透出超过年纪的沉稳持重。洛哲像阵风一样扑上前去,几乎将他撞倒。洛哲狠狠地拍了拍仁增的肩膀,两人都用力地握了握手,只听到骨骼一阵啪啪作响,这才放开手哈哈地笑起来。
“终于回来了!法主和恰那都好吧?”
“都好!法主平安度过古浪峡,正在古浪镇传法,十天后就会回到幻化寺。”
“飞鸟难过的古浪峡,不知我何时才能走过它。”洛哲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我可不想再走了!”仁增摇了摇头,道:“我愿意就待在这里,看白塔看静静的杂木河。想那古浪峡悬崖峭壁飞石乱下,真是步步惊心,人畜一不留神滑下绝壁,跌入激流顷刻无踪。每次人员都有折损,叫人心里……”
仁增甩了甩头,掩抑住眼中的闪光,望向正飞跑而来的尼玛。尼玛扑到哥哥怀中,仁增宠爱地抱了抱她,轻轻将她推到面前端详了半晌,喜道:“嗯,气色很好。说说看,哥哥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人欺负你?”
“谁敢欺负仁增总管的妹妹啊?就除了一个人,哥哥你又打不过他!”
仁增笑道:“打不过就送他礼物,让他好好待你。”
尼玛脸上一红,推开哥哥,拍拍捆在马背上的大小箱包,问:“你们从中土都带回些什么好东西,五台山好玩么?”
仁增神往道:“那完全是不一样的风物,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走走!五台清凉佛国真是佛法的圣地,就连法主都在那里学了好几部大法呢。嗯,我们先把马队整理一下,回头就去找你们慢慢聊。”
洛哲拉着尼玛向寺内走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了,还是去我那里等着吧。”
尼玛很不情愿地被洛哲拖离门口的热闹,抱怨道:“去你那儿倒是好,就是桑姆姐姐又说我耽误你学习。”
洛哲笑起来,说着话大踏步地走进自己的住所,沿着狭长的楼梯直上二楼。一上楼他就看到了桑姆。桑姆脸盘圆润,一头黑亮的长发,特别是一双眼睛明亮动人。桑姆本是洛哲母亲的侍女,略长他几岁,因为聪明能干深得母亲的喜爱,所以在洛哲离开萨噶时就将她打发在他的身边贴身服侍。
尼玛赶紧解释:“是洛哲哥哥叫我来的,因为仁增哥哥回来了!”说到“仁增哥哥”,尼玛特意地加重了语气。桑姆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容色淡淡地侍立于洛哲身旁。
尼玛趴到窗前,这里可以看到大半个幻化寺,窗子不大,却可以正正好好地坐在窗台上。她张望了片刻,一回首才发现洛哲已经端坐案前抄写经文。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明明刚才还兴奋到极点,他却能够一坐下来即刻入定,抛开一切。
洛哲抄完最后一个字母一跃而起的时候,尼玛便听到了哥哥匆匆上楼的声音。洛哲的雀跃是不需要过渡的,前一秒他还像个入定的老僧,后一秒就变成了玩闹的少年。他比尼玛更快地站在了仁增的面前,拉着仁增进了屋。桑姆安静地立在门边,看着三个人在那里笑成一团,脸上露出盈盈浅笑。
仁增递给洛哲一个绸缎包裹,“这是给你的,汉地的笔墨纸砚。”
洛哲拿起毛笔赞赏:“果然毫毛纤洁如玉。”
仁增道:“藏文是硬笔书写,汉字是软笔书法,不知毛笔能不能写藏文。”
洛哲拿着毛笔试了试,笑道:“力道好像很难把握,真是各有各书写。文字是一个民族的力量,只有用自己的文字才能写出自己的思想。”
尼玛不以为然:“蒙古没有文字也一样征服天下,西夏有文字不也被阔瑞王爷扫平了么?足见武力才是征服的决定性因素。”尼玛拿起笔沾上墨汁,用硬笔的手法想要写下一笔,毫毛一软,力道顿时落空。
“武力是征服的工具,文化是统治的根基。有朝一日,蒙古必将用它自己的文字来传达力量。”洛哲接过尼玛手中的毛笔,不徐不疾地落下笔端,一行六字真言立时现于纸上。
尼玛惊奇不已:“这毛笔你也能写!”
洛哲放下笔若有所思:“我们硬笔书写的力量落在明处,他们软笔书写的力量藏在内里。两种笔的用法不同,然而均以竹子制作而成,喜用玳瑁装饰笔帽和笔身。相隔千里,如此相似。绝不相类,却又异中有同,所以思想才可以共享。”
尼玛嗔道:“不过一支笔,何必生出这许多议论?”
“所以只有他是萨噶未来的座主。”
尼玛一侧目看到哥哥敬慕的神情,不觉怅然。从小哥哥就说洛哲是天生的领袖,每当这时尼玛就会不高兴,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明白这意味着她和洛哲之间将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渴望把他拉近,永远像现在一样,一袭俗家的白衣如天神般坐在身畔。
整个幻化寺沉寂在夜幕中,洛哲静静地坐在案前把玩着汉人的笔墨书砚。直到桑姆劝他早点休息,他才吹熄了烛台。扑面而来一阵轻风,他忽然想到黄昏时山顶上的身影,心中一动。
太阳还没有完全露出光芒,寺里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功课。最低级别的学生们陆续走出大门,他们负责寺里的各项杂役,并将此视为必需的修行。直到他们成为更高级别的学者,才能够将全部的时间投入到学习中。
洛哲迎着阳光站在窗前,桑姆往楼下探了探,道:“仁增总管来了。”
“那我下去迎他!”洛哲扣着马鞭兴冲冲地跑下楼。桑姆趴在窗台上看着两人笑嘻嘻地往马厩走去,仁增忽然回头冲她笑了笑,她略怔了怔,便也笑了。
洛哲和仁增出了幻化寺,沿着杂木河并辔向东。河边许多背着木桶的年轻女子前来打水,清晨的水是带着最多的祝福与神示的。渐行渐远,远离寺院的杂木河鲜有人至。洛哲和仁增对望一眼,心领神会,顿时抓起了手中的马鞭。
“数月不见,不知道你的骑术是不是和佛法一样精进了?”
“试试不就知道了。”洛哲大笑,说罢扬手一鞭。仁增不甘落后,两袭白衣向着远处飞奔而去。
太阳朝气蓬勃地升起,阳光热烈地普照在高原上,光线通透又明亮。
季吉颇纳站在河边体会着风吹的感觉。她轻轻地揭下头巾,露出一头如瀑的黑发。她没有如藏族姑娘一般梳成密密的发辫,只是简简单单地结成一根,唯一的妆点就是发辫上的彩带,细看时才留意到与众不同的花样,分明透着编织者的慧心。她轻轻地掬起河里的水,把脸埋在掌心里,任冰冷的水浸润着冰冷的面庞。这是她一天最爱的时光,有阳光、流水,水波上还泛着粼粼的波光。她总是特意走出很远,远离幻化寺取水的人们。
忽然疾奔的马蹄声从河畔的树林里传来,季吉颇纳迅速地披上头巾。她刚背起装满水的木桶,两骑飞马从林中激踏着水花奔驰而来,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洛哲和仁增。这里一向人迹罕至,是以两人毫不顾忌地一路策马狂奔。不料河弯陡转才看到前面有人,洛哲叫声不好,急忙硬生生地勒住坐骑。马奔得太快,饶是如此也已经与季吉擦身而过,她身上的木桶在急速的摩擦中啪地一声爆开,桶中的水顿时洒开,人也被这股风驰电掣的力道冲到一边。
洛哲吓得一身冷汗,飞身下马迎向季吉,扶住她的胳膊一起向外跌出几步才缓下身形。
“对不起,你没事吧!”定下神来洛哲才发现,这个蒙面女人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轻轻推开他的扶持。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惊惧,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蹲下身子一一捡起破裂的木条,连那根爆裂的箍桶藤条都仔细地收入怀中。
洛哲上前帮她,她顿了顿道:“不用了。”声音冷淡却无怨无怒。她站起身,沿着杂木河向幻化寺方向而去。
仁增兜转回来,问:“是我们幻化寺的么?”
“应该是吧。”洛哲若有所失,与她并肩而立的时候,分明闻到一种淡淡的香气,人却冷得像没有气息一般。
仁增调侃道:“她没理你?洛哲少爷大概很少受到这种待遇吧?”
洛哲眼里透过一丝少年心性的不甘,蓦地纵马追上季吉,迎头将她拦住。“嘿,我刚才跟你说对不起了!”季吉静静地看着他,洛哲被看得不安起来,忽道:“你的衣服都湿了,要不要乘我的马回去?”
“不用了。”季吉声音很低语气却极坚决,她绕过马头,从容而去的身姿轻灵又飘逸。
洛哲呆了呆,仁增凑到他面前问:“她为什么要蒙面,很丑么?你一直追着她说话,她都不理,是哑巴么?”
“她长得是美是丑我不知道,至少她的身姿很美妙;她不是哑巴,却只会说‘不用了’三个字。”洛哲笑起来,这个任性而为的清晨最大的收获,就是见到谜一样的她。
仁增皱了皱眉,急促道:“树林里有人!”仁增纵马而前,远处一团黑影正急速地向树林深处奔去。
洛哲叫道:“不用追了,应该又是帕竹堡的。回去吧,再晚早课就迟了。”
两人调转马头回幻化寺,一路都没有看到女子的身影。回幻化寺就是沿着杂木河一条路,她步行怎么可能快过奔马?莫非她根本不是寺里的?想到这里,洛哲顿感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