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目光柔和地看向林中,从水中缓缓站起,向他盈盈微笑。刹那间洛哲几乎不能呼吸,他不由自主地欢喜地迎向她。她身披着晶莹的清辉,仿佛一袭剔透的象牙色轻纱,从柔曼的水波中款款走来,湿漉漉的长发直垂到腰际,纤细的脚踝上一串细小的银铃,在潺潺的流水中不经意地跳脱出一点乐声。
银铃声细细碎碎地响,她如妙音天女从海涛中踏浪而来,就那样坦坦荡荡地****在洛哲面前。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庞,呓语般道:“我很想你。今夜,你终于踏着月色而来。”她轻轻依偎在他的怀中呢喃:“这个梦我希望不要醒。除非”,她低叹一声,“除非,你能夜夜入我梦来。”
她的一声轻叹彻底击中洛哲的五脏六腑,他站立不稳,勉强退后一步靠在树干上。洛哲凝望着她旖旎娇憨之态,分不清这似真似幻,如坠云里雾里,如果这是梦,他希望不要醒来。他情不自禁在她耳边低语:“爱你柳林样的长发,爱你如白海螺般洁白的牙齿。”
季吉霎时如梦初醒,她怔怔地瞪着他,面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她猛地低下头,面无表情地退到一边穿上衣袍,恍惚地拾起一根树枝想将长发束起,却怎么也挽不好,一络长发散在鬓旁,她反复用手指将它们绕到耳后。季吉四顾茫然,不知道失落了什么,一时欲走还留,万般悔恨,固执地不再看洛哲一眼。
季吉这一日作画累极,偏偏夜不能寐,见月色当空,便在山中流连光景,以消永夜。忽见洛哲,欣喜之至,只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因练功之时常以他为意念观想,累极念极之下竟至神思飘忽,反而得以坦荡尽诉真情。季吉想辩解,却觉千言万语也道不明此时纠结。她正想一走了之,听得洛哲在身后轻唤她的芳名,不觉柔肠百转,缓下脚步。
两人都充满疑惑,季吉不知为何洛哲会深夜来到这里,洛哲也没想明白季吉怎会半夜在林中沐浴歌唱。这种全无提防的偶遇所带来的真情袒露,突然就成了一件很难堪的事情,再难以启齿提起。
洛哲忽道:“还记不记得笔记上抄的一段苯教经典《金光珍宝》?”
季吉停下脚步,不明白他何以突有此问,略加错愕,随即背诵道:“靛青黑纸泛青光,夺目金粉做书写,虔诚崇敬念诵之,一切邪魔尽降伏,福运三千帝王降,末了破障成佛陀;珊瑚色纸泛红光,青色碧玉做书写,虔诚崇敬念诵之,一切邪魔尽降伏,福运三千帝王降,末了破障成佛陀;海螺皓纸泛洁光,六珍草药做书写,虔诚崇敬念诵之,一切邪魔尽降伏,福运三千帝王降,末了破障成佛陀。”
洛哲微笑道:“真不知你的记性是好还是坏,经文背多少遍也记不住,这种文字倒是过目不忘。”
季吉低头不语,暗中思忖他为何提及这段文字,令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想不想一起制作藏纸?想,天明了我就和索巴阿妮说去。”
季吉分明心动,口中却道:“索巴上师正在闭关。”
洛哲一把拉住她,“那就不用请示了。这就随我下山,我们速去速回。”
季吉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往山下走,问道:“去哪里?”
“去帕竹堡吧!看看他们的藏纸怎么能不蛀不坏。”
季吉猛地甩开他的手,“不行,我要回去!”说罢,竟自撇下洛哲孤伶伶立在深山中,头也不回地跑向寺中。
洛哲全没有料到季吉如此决绝而去,思量再三,深感失望。他意兴阑珊,眼看东方渐白,想着对桑姆的承诺正要下山,不意季吉追了出来,手中握着那把胭脂剑。
“我以为……”洛哲惊喜地看着她,话到一半,欲言又止。
“帕竹堡那么危险的地方,怎么可以手无寸铁而去。”
洛哲看她一脸认真,不觉失笑,握着她的手仿佛最珍贵的宝物,不愿再次放开。
下了山,季吉东张西望,洛哲笑问:“你找什么?”
“白马次捷呢?”
“它在幻化寺。”
季吉惊奇地看看洛哲,“那你是怎么来的?”
“如你所想,踏着月色而来。”
季吉突然就闭了口,脸上飞起红云。
洛哲暗想:“果然人的本真最是纯真无邪,当她赤身裸体袒露真情之际亦毫无羞涩,一旦执于表象,便生出许多顾忌和曲折。”
洛哲惦记与桑姆的约定,一路疾走如飞。季吉如影随形,也不见她如何刻意用力,不疾不徐,气定神闲地与洛哲并肩而行,洛哲不禁叹服。
桑姆正自焦虑惶恐,忽见洛哲三步并两步奔上楼来,顿时忘却一夜怨艾之情。她弯腰正要给他脱靴,见靴上满是泥土草根,埋怨道:“少爷这一晚究竟行了多少路,办了几桩紧要的事儿?”
“一件正事没做,却弄清一桩心意。”洛哲乐呵呵地在垫子上蹭去靴上泥灰,“不用换了,这回是缴足功课的正经事,你务必转告仁增。”说罢拿起马鞭,略一思量,又到柜中多取出一副,转身下楼。
季吉在塔林中站了片刻,想起阿尼哥颇为惦念,索性进得寺中。再见熟悉的屋舍巷道,她感慨万端,前尘往事尽入心来。画室就在乌孜宁玛殿隔壁,季吉在读书室前呆立半晌,想起月前跟随洛哲在此读书抄书,日日相对,是何等静谧又充实的一段时光。当时怎知这种相知相对这般难得,只道寻常,尽皆辜负。
季吉推门走进画室,微明的光线洒进屋中,阿尼哥已然拿着画笔睡倒在卡垫上。季吉被他的画作吸引,画中人物轮廓线条分明,她暗自计算,果然处处合乎造量公式。季吉那日匆匆离开金塔寺,临行之时腊可纳赠给她造像量度经两本,嘱她好好背记。在莲花寺,季吉白天听从索巴指点为画着色,学习调色、配色等方法,晚上苦读腊可纳赠书,只觉种种计算方法竟是奥妙无穷,痴迷其中,最奇怪的是竟时有旧日相识之感,令她深信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季吉细看画中形容明明陌生,为何依稀曾见?正在疑惑中,忽听窗外轻响,季吉一惊,推门而出,只见一道影子破窗跃入乌孜宁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