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孜宁玛殿是寺中藏书室,珍藏了法主自萨噶本寺带来和到凉州后搜集的各种珍本,最为寺中所保重。此人轻功高妙,绝非藏地所传身法。季吉放心不下,急急尾随而进。殿中佛经高架,外面虽已微明,殿内光线仍自黯淡,森森冷寂。季吉往前摸寻了片刻不见有人,正自惶然,却听藏经阁方向传来击节叹赞之声。
季吉循声而去,就见一人背影青衣小帽,长身玉立倚在架前,手中捧着一卷金汁贝叶经,欣喜之际击节拍架。季吉暗暗称奇,此人穿衣打扮是汉人而非藏人,醉心于梵文贝叶经,享受阅读之快而并无偷窃之意。季吉盘旋再三,想来他不过是好书之人,何必道破行藏?要知季吉自己遇到心爱之书便也是如痴似魔,以己度人,索性玉成其事。她一念生起正欲退去,青衣人忽笑道:“你这人有趣,看到贼人却是纵容。”
季吉一愣,这人说的竟是汉话,听声辩音可不正是那晚赠剑之人?
“你等等!”青衣人小心翼翼地收起贝叶经,将其丝布裹好,放还原处,这才从容走来。他打量着季吉笑道:“身为寺中人,你更应该知道这里不是你能进来的地方。莫非你和我是同道或者同好?你图谋的是哪一种书,不如直接介绍给我好了。这里的藏书珍品真是浩如烟海,我每天清晨来此拜读,到现在都还没有想定究竟带走哪一部最好。”
季吉大吃一惊,此人正是在凉州遇到的青衣男子,那时与她皆说藏语,声腔语气竟是迥异。他年纪不过二十二三,眉目清朗,双目炯炯,自有一股不羁之气,口中一派无赖之词,却仍一脸坦荡。季吉不料他还是贼人一个,心头大怒,待要挥起手中宝剑,转念想起这剑本是他所给,顿生迟疑。
青衣人察言观色,已知其中究竟,笑道:“拿人的终究手软了。”他眼里含笑,尽是揶揄之色。
季吉深感不忿,一声轻叱,挥剑向青衣人挑去。青衣人轻轻一闪避开锋芒,他一边退让,一边急道:“快住手!此处岂可造次。”声音中再无戏弄之意,也不见他如何展动身形,已是将季吉向外逼去。季吉初时愕然,随即知他心意,想来剑气盈室自然伤书,急忙收剑。
趁季吉收剑之际,青衣人跃出乌孜宁玛殿,径直朝寺外塔林奔去。季吉看他身法轻灵迅捷,对道路十分熟悉,她轻功卓绝,竟不能追上他。
奔出一段,青衣人骤然停下,回首笑道:“我两手空空而出,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季吉呆了呆,倏地停下,想了想方道:“你不可以再窥视幻化寺的珍宝。”
青衣人朗声大笑:“你凭什么这样要求我,剑拿来!”
季吉犹豫了一下,右手握剑背在身后,窘迫道:“不行,现在不行。三日后还你剑。”季吉有点晕,她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说汉语,为什么和这个人对话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颇有词不达意的困窘之感。
“谁要你还剑?你先把剑给我。”见青衣人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样,季吉勉强把剑递出去。青衣人不容分说接过来,从怀中掏出一方淡紫丝巾系在剑柄上,言道:“女孩子的剑更应有珞璎悬挂。一时没有,就系条丝绦吧。知道这是什么?这是蜀锦。”他看了季吉一眼,见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给剑穿过丝绦,对“蜀锦”二字显然并无反应,不觉失落。
青衣人扎好丝绦,看看剑又看看季吉,面露微笑,“这样用起来才算是活色生香!为什么说三日后才可还剑,你要用它做什么?”
季吉只不理会,劈手夺过剑赌气道:“反正三日后还你就对了。”她把握不住他话语的半真半假,亦不明白自己何以甘于忍受他的冷嘲热讽。
青衣人瞪着她忍不住问道:“嗨,你一点都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季吉冷冷扫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谁!”
青衣人大喜过望:“你记起来了?”
“不就是红袖招的青楼馆客吗!”
青衣人闻言愕然无语,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失望道:“只有这个记忆?”
季吉心念一动,追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衣人目光灼灼望着她应道:“廖群玉。”
“廖群玉”三字听在耳中,季吉心弦似有拨动,缘何脑海中毫无印象?记得初次相见,廖群玉即问自己是否记得他,当时只道轻薄而已。“蜀锦”二字此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撞进心头,她的心怦怦直跳,若有所悟,却不知玄机何处。
廖群玉见她目光闪烁迷离,正要开口,却见她眸中突然一亮,脸上柔情四溢,难掩真情流露。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洛哲远远而来,恍然大悟道:“原来你都是为了他!”
“关你何事!”季吉俏脸一板,再也顾不上那些不得要领的凌乱思绪,私心里不欲洛哲遇到青衣人,是以急于奔上前去迎住洛哲。她跑开一步,不忘转头对廖群玉道:“记住,不要再打幻化寺的主意!”
廖群玉目送季吉和洛哲并辔离去,喃喃自语道:“真的什么都忘了!胭脂剑,蜀锦,究竟怎样才能唤醒你的记忆?廖群玉,你这个差事好难交出啊。”他一脸怅然,在秋风中伫立良久。
季吉想着与青衣人的相遇种种,心中疑惑,理不出个头绪。洛哲一路与季吉同行,十分喜悦,见她时时出神,不由奇道:“你在想什么?”
季吉暗忖既然想不清究竟,不如索性放开,于是笑意吟吟对洛哲道:“只是在想,什么都不想,无论担忧现在还是将来。”洛哲笑而不语,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中午时分两人行到古浪镇,就听镇上歌声阵阵,悦耳悠扬。屋顶上女人们正劳作打阿嘎,声音齐整如击节拍。她们一边欢唱,一边如同踏着轻灵的舞步,在屋顶之上左右前后移动,手中博度灵巧转动,忽而齐齐击下,夯实屋顶白色的阿嘎土。劳动的歌声此起彼伏,反反复复,意兴不衰。季吉和洛哲坐在小山坡上凝神细听,歌中唱道:
我们俯视湖底
高声唱起歌来
回答我们歌的
是湖底的金眼小鱼
我们远望树林
高声唱起歌来
回答我们歌的
是柳林的小鸟黄莺
我们近看花园
高声唱起歌来
回答我们歌的
是花园的八瓣莲花
我们仰望蓝天
高声唱起歌来
回答我们歌的
是蓝天的温暖太阳
季吉倚在洛哲的身上,仰望苍茫群山,叹道:“空灵抑或感动,快乐如此简单。就这样晒着太阳和你靠在一起,闻着花香草香,太阳暖暖的味道,什么都不想,我就觉得快乐。明明知道很多美好的东西转瞬即逝,因为忧虑它们的逝去,便连这短暂的快乐也变成了忧伤。”
洛哲淡然一笑:“心如明月,千万朵乌云也染污不了;心似哈达,千万次洗涤也褪不了颜色。”两人闭上双目不再说话,听着那重复不变的曲调。
季吉忽想,如果洛哲是个普通人多好,这样想的时候就不知不觉睁开了眼睛。她痴痴地望着洛哲,他的眉目如此俊朗清澈,神采如此风发,让她忍不住想要轻轻抚摸他的面庞。
冷不妨洛哲倏地睁开眼睛,笑道:“原来你喜欢这样偷偷地看我。”
季吉分辩道:“我便偷偷地看你又如何,仰视你的人那样多。”
“你以为盯着你的人不多吗?金塔寺****上要不是仁增派人挡驾,你知道有多少小伙子要去痴缠你?”
季吉呆了呆,“是吗?我一点没有觉得。”
“那是当然,你只顾和阿尼哥说话。”
“我……”季吉正待争辩,一抬眼和洛哲目光相接,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整个人融化在他的笑容中。
两人到镇上吃了点东西,问店家借了衣裳换上。换罢衣服,两人对看良久,洛哲忽笑道:“现在是藏家姑娘的样子。可惜差了些宝石点缀,赶集的姑娘们总是琳琅满目地披挂着各种红珊瑚、蜜蜡、绿松石、猫眼石。”
“要是戴了那些宝贝,只怕跑也跑不快了。”
洛哲怪道:“我们又不是去做贼,怎么就想着逃跑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吉一下子想起青衣人廖群玉,她看看剑上的丝绦,回想起他那时神气古怪,不由脱口问道:“那潜入人家算什么?”
洛哲道她说的是前往帕竹堡之事,坦然道:“不偷不抢,只为学些经验利益众生,如此行事不过是个方便法门罢了。”季吉暗自衡量廖群玉的行径,心下便也有些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