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化寺的学习生活依然紧张,洛哲还是那样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在腊可纳大师的工巧明课上,洛哲不得不承认面对天赋异禀的阿尼哥,即使是他也无法完全胜出。阿尼哥拥有惊人的计算能力,常常大家还在根据造像量度经计算尺寸,他已经开始打底稿。当大家都以为他的速度远远超过旁人的时候,阿尼哥突然陷入了停顿。原来腊可纳要求用造像的量度方法,画一幅自由想像中的天女形象。这天,阿尼哥竟然掷下笔失声哭起来,抽抽嗒嗒地跑出去,口中道:“忘了母亲的面庞,也忘了姐姐的样子,我怎么能画出来呢?”
众人笑他终是小孩子心性,洛哲停下画笔愣了半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脑海中渐已成形的天女正是季吉的模样,他一点一滴地试图绘出她的神采而不自知,直到被阿尼哥一语惊醒。洛哲顿时再也画不下去,如果抹去了她的形容,是不是他的印象中也是一片空白?
腊可纳看着阿尼哥的背影,既没有唤他回来,也没有现出焦虑之情。他一如常态地来回审视着诸人的作品,指出笔力的技术性错误和画法不合范式的地方。所有天女的身体样式比例、体态都是依据造像量度经的严格要求而呈现出大致的模样,只有那张脸和神韵属于每个作者的想象,是决定画作最终高下成败的关键。
洛哲有些忐忑,唯恐勾出的画像眉眼透露出他心中的隐秘。腊可纳看了半天没有说话,因为洛哲的技巧是无可指摘的,线条流畅,笔力透彻,一笔一划自有丘壑。至于洛哲的心事,自是不该他评说的。其实洛哲的笔下并没有描摹出酷肖季吉的形象,只是那种空灵的韵致极为神似。
等腊可纳走开,恰那低声问洛哲:“怎么阿尼哥不画了,你也不画了?”
洛哲笑道:“画得太快不好,等等你们。”
尼玛嘟着嘴道:“是啊,要等等才好,这样大家才能一起放假。曼让札仓的学僧都出去采花草制药了,寺里空了一小半。”
洛哲一怔,这才想起难怪腊可纳并没有催促大家完成,只说绘出大样即可告一段落。
适逢六月中夏季安修结束,寺里放了三天假,任大家出去行走游访,裨益平时教学。秋季****在即,各门课程都要展示成果,学僧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中。洛哲出了口气,他久未完成的藏纸制作终于指日可待了。
临下课时,腊可纳看着阿尼哥的画板道:“画影图形贵在其神,或是膜拜之情,或是至爱之情,或是至怖之情,怀此诸情方能刻入神髓。不必拘泥于形,否则陷于世俗但得其实不得其空,终非神明本相。”
尼玛秀眉微蹙,洛哲若有所思,恰那笑而不语。
课罢,尼玛问恰那:“你笑什么?”
恰那道:“我做不到有情忘形,奈何!莫非如阿尼哥一般哭哭啼啼?只好听听笑笑,自我解嘲罢了。你怎么不问哥哥为何若有会心而独不语,其中应该更有玄机吧?”
“偏不问,你们想说就说。”
洛哲笑起来,“尼玛果然善解人意了。”
三人收拾画板,阿尼哥眼红红地从外面跑进来,面对旁人取笑视若无睹,静静地重新拿起画笔。腊可纳看看阿尼哥,缓缓走出课室。
尼玛叫阿尼哥:“下课了!”
恰那道:“你以为阿尼哥和你一样,把这当成课业负担么?阿尼哥和季吉颇纳他们执著于此,自得其乐。”
阿尼哥眼睛亮亮地应道:“不错,想画就会一直待在这里。”阿尼哥言毕再不理会他们,专心绘制起来。
洛哲请示了法主,获得许可出去采摘草木制作纸张。仁增闻得知会,皱眉道:“什么花草幻化寺周边没有?”
洛哲忖道:“我还不知道要找什么草,但知用它制的藏纸不蛀不坏,千年不损。”
“既然如此,我跟你同去。”
“那寺中如何安排?”洛哲拍拍他,“放轻松一点好不好。”
白海螺法号呜呜响起,两人不再多说,同往大殿而去。晚课结束,洛哲路过画室,见一豆灯光闪动,推门而进,阿尼哥浑然忘我埋首画前,根本没有察觉洛哲。洛哲站在阿尼哥身后,看着他一笔笔地画出天女的形容。那绝世无双的美丽容颜散发着如月光般柔美的光辉,目光中流露着怜惜世人的慈悲。这确实是神而非人,只是洛哲分明感受到了那日****上季吉和阿尼哥相拥时的神气——怜惜和爱护,这应该正是寂寞少年阿尼哥最珍惜的情感吧?
洛哲为阿尼哥拨亮酥油灯,阿尼哥恍然一惊,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洛哲,忽道:“你画画的时候是不是充满宁静和幸福,就好像她和你在一起?”
洛哲一呆,反问:“然后呢?”
阿尼哥傻傻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画,“然后,我就把心中所有都画出来,等着画上的她鲜活起来对我微笑。”
洛哲怔怔地立了良久,轻轻掩门而出。他回到住处打开自己未完成的画作,把它平平地铺展在桌上,坐看半晌,长身站起立于窗前。忽忆那夜金塔寺新月如钩,转眼已到中旬,月亮正圆。不知清辉之下她正在做什么,是否也和阿尼哥一般疯魔?洛哲一念生起,不觉一阵忽喜忽忧,再难释怀。
洛哲向桑姆招呼道:“我要出去,今晚不用等我。”
“少爷去哪里?寺门已关,我可要和仁增总管交代一声?”
“让他安心休息,我去去就回。”洛哲抓起马鞭就往外走。
桑姆一闪身抢在门口,语气温婉却坚定:“寺门落锁,没有马匹乘骑。何不明日趁早而行?”
洛哲放下马鞭笑道:“桑姆提醒的是。那我步行,早去早回。记住,今晚不要打扰仁增!”话音未落,他乘着桑姆愣神之际,从门边一溜烟地下楼而去。桑姆疾步冲到廊前,看他几个纵跃已是飞身越出寺外,没入黑暗之中。桑姆跟随洛哲多年,知他行事素来必先有计较,从未见过他如此心血来潮,甚是忧虑,想着去报告仁增,又恐洛哲回来见怪,颇感为难。她一夜焦虑,守候门前。
洛哲直奔莲花寺,心里满满荡荡的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想如阿尼哥一样等待画作上的微笑,他渴望看到真实的面庞。花树如飞退去,出幻化寺时是月出东山,行到莲花山下已是月挂中庭。洛哲突然彷徨起来,如果她看到他时并不微笑,那该如何?
洛哲的步伐渐渐停滞,他站在空山之中茫然不知所措。也许应该就这样离开吧?想到她决绝而冰冷的目光,他的渴望如潮退去。山中泉流淙淙,花树之香幽幽,洛哲坐在山石之上,焦灼散去,欲望渐空。清泠空明的月光如注体内,胸中一片清明,竟是说不出的愉悦和舒畅。
不知过了多久,洛哲听得林间飘来细微的歌声,不知为何有种熟悉之感,依稀旧时曾闻。他抬头看空中明月渐落树梢,振衣而起,信步往前。流水哗哗之声越来越真切,歌声也愈发清晰可闻。洛哲撩起一枝树影,于是看到层林掩映中一潭池水,泉水激石飞花,如瀑而下。一位女子立在水中央,长发四散飘在水面上,香肩半露,月光之下如玉脂般温润。女子一边低声歌唱,一边撩起水花自由嬉戏。曲调时而婉转低回,时而激越昂扬。洛哲听不懂歌中所唱,却听出曲中的缠绵情意与绵延不绝的生意。女子忽然停下了歌唱,用一种极为抑扬顿挫的调子吟哦起来:
数载樽前,放歌起舞,人间酒户诗楼。尽江湖漂泊,羽翮高秋。世事几如人意,儒冠还负身谋。雨中看花开,点点滴滴,绕指情柔。榆关万里,一去飘然,片云甚处神州。应叹惋生固幸然,死亦无尤。剑气箫心传恨泪,一醉难解千愁。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怎说得休!
她的身形在水中轻轻地旋转,清丽脱俗的面容仰望着月光,双目微闭沉醉于正在吟咏的世界。洛哲心中叹息,月光笼罩之下,季吉颇纳的美是如此圣洁动人,她的诗情,她的忧伤,她的随性,简直是自然的精灵。洛哲听得如痴如醉,他不懂她的吟咏,那是汉语的诗篇,但是诗中的荡气回肠却是无需语言传递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