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那只顾在月光之下玩赏宝剑,任季吉跟随洛哲进到颇章。季吉一进屋来,见到法主、索巴、腊可纳俱在座中,施施然行礼罢,随即往下首站定。
索巴对季吉道:“等你这么久,就是想问你一件事。接下来的一二个月,你是愿意跟随腊可纳大师往幻化寺侍奉工巧明,还是随我去莲花山助我绘制壁画、忆旧思往?”
最后四字索巴说得很轻,却如重锤敲在了季吉和洛哲的心上。季吉眼中掠过一抹迫切与渴望,随即低下头藏匿起表情,刹那间转过千般念头。她忆起上午与洛哲的结伴同行,何等快乐温情,倘若一室读书,又是何等得偿所愿;转而想到师父下午在大殿中红衣白衣的明示,只觉纵然相爱所欢,终是镜中水月。一时之间各种避忌恩怨纠结一处,直叫她百转回肠,欲罢不能。
洛哲看了季吉一眼,只道“忆旧思往”这四个字深深地诱惑了她,却不知她有更多丘壑难以明言。洛哲意气难舒,索性退出颇章,抬头望新月如钩。
“哥哥你怎么出来了,她还没有答完吗?这么简单的事情论来论去,真是大费周章。”
洛哲一时心浮气躁,夺过恰那手中剑,“你喜欢这柄剑?”
“当然喜欢,只要是利器我就喜欢。”
洛哲将剑掷还给他,“我不喜欢,不会用终是徒劳。”
恰那笑起来,手中剑光挥舞,“哥哥,我不知道你是说剑还是说人。其实,欣赏也很简单。”
洛哲心念一动,见季吉已然退出。季吉看了看庭中闲话的洛哲和恰那,脚步微微停顿,并无停留之意。倒是恰那好奇地叫住她:“季吉颇纳,你到底是怎么回话的?”
季吉不经意地看进夜色,轻轻道:“我去莲花寺。”
恰那走近她,不解道:“这真是奇怪!我以为……”他回头看洛哲面无表情,随即打住,“不过想想倒也不奇怪,你这样沉默寡言的人到索巴阿妮那儿倒是挺合适的。你真要和我们同学,我还觉得压力太大了。可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的工艺天分,可以随时上手的。”
季吉伸出手来冷冷道:“还我剑!”
恰那正要开口,冷不妨洛哲将剑挈在手中,盯着季吉缓缓道:“你的东西你还是在意的。”
季吉愣了愣,听他分明话中有话,索性横下心来断却彼此念头,当下语气冰冷道:“少爷说的是。我一无长物,是我的便是我的,不是我的何曾敢奢望。”
洛哲闻言心中一痛,他冷笑一声,猛地把剑递到她的手中:“我还以为那是石上的经文,原来不过水上的涟漪,经风就散。”季吉知他所指自是她昨日的表白,有苦难言,唯有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握剑走出庭院。
恰那看哥哥面色颇为难看,既不方便说什么,也不愿就此离去,索性背手看星空,直到洛哲意兴阑珊地招呼他回去。
恰那见洛哲神情略有回转,方道:“这也奇了,你们三言两语就能如此决绝。”
洛哲淡淡一笑,道:“人若有了执念,便放下不得了。”
“其实我觉得季吉颇纳这个决定也不错。你想索巴阿妮态度那么坚决,法主发话她都没有放弃,季吉颇纳顺水推舟答应跟随索巴阿妮,大家就此不伤和气。再说了,季吉来了,就你和阿尼哥高兴。我就倍感压力,尼玛更是百般不情愿。纵算腊可纳大师倾心以授,依她那冷冰冰的性子,大家未必开心。倒不如任她在索巴阿妮那儿,倒也安逸自在。”
洛哲道:“话虽如此,她这性子终是太冷,即使心内如火,总是拒人千里。”
“谁叫她不是我们敢恨敢爱的藏人呢!”
洛哲想了想,释然而笑:“是啊,她应该是汉人,心里许多曲折。”
“所以她用汉地宝剑。”恰那一转念怪道:“她这柄剑究竟从何而来?她从幻化寺迁移到金塔寺,未见随身携带。何况先前谷中习武之时分明用的是树枝,何以片刻之间就变出了真刀真剑?真正奇了!”
洛哲目光闪动,双眉微锁,若有所思。
六月初三日终于来到,金塔寺僧俗济济,彩旗飘扬,幡幢蔽日。初阳之下,桑烟冉冉生起,大殿之前、金塔之下但闻筒钦、嘉令齐鸣,声彻山谷。大殿香火通明,海螺法音呜呜作响,佛台上供品琳琅,众僧尼诵经之声不绝。法主亲自坐坛讲法,四方僧俗皆来聆听,纷纷献上洁白的哈达、五彩的花朵。寺院僧人身着霞帔璎珞,手持法器,扮成护法神王抑或珍禽猛兽,逐鼓钹之音,迈着矫健的舞步盘旋于金塔之旁。僧侣和百姓们带着柏枝、香草、五谷、风旗,诵经绕塔而行。一派鼓乐喧天,热闹非凡。仁增率领铁棒喇嘛护持寺内外,秩序井然。
法主甫一下得经台,即笑容可掬迎向前来赴会的阔瑞王爷。王爷与法主相见分外亲切,法主亲领王爷参谒金塔寺,希雷总管、莫可都郡主尾随其后。莫可都时而往四下张望,法主笑道:“恰那引领法舞,稍后才得闲暇。”莫可都被法主一语道破心思,脸上一红。
王爷赞道:“好一座金璧辉煌的佛塔,真是令人心生景仰。想法主不过来我凉州七年,已建起四大寺,使我凉州如须弥山环绕于四大洲部之中,实在是功德无量。”法主微微颔首,王爷话锋一转:“七年光阴飞速而过,我看着恰那这孩子从小长大,亲为家人。下月初他即和莫可都大婚,我真是欢喜得很。一切由我们操持,仍有一桩事情需得征求法主意见。”
“王爷请说。”
“莫可都出嫁,蒙古诸王、西域各国使者将来者甚众,依蒙古风俗成婚自无异议。法主也知我蒙古汗国最近汗位递嬗未稳,只要我统领吐蕃一日,萨噶的地位就绝不会有半分动摇。新汗如何处置吐蕃地方行政尚不得而知,我想趁此大婚之机举行一次比武大会,希望洛哲一拔头筹。既张显我凉州国势,亦可树立萨噶威信,为将来作足张本。另外,”王爷略加迟疑,含糊言道:“诸王或有他想,我亦希望藉此稍加震慑。”
法主略一沉吟,应承道:“王爷俱都考虑周全,我更无意见。”
王爷欣然吩咐希雷:“法主首肯,大婚比武一切事宜俱交给你和法蒂玛照此承办,不得有误。”
希雷含笑应诺:“王爷放心,小人明白。”
季吉和阿尼哥携手游走看着诸般热闹,虽时有欢笑,热闹处内心反更觉寂寞。她情不自禁地在人群中寻找洛哲,或肃然念经,或倾心听法,或专注法舞,他是如此玉树临风,风神无双。
晌午以后,金塔寺成为欢乐的海洋,年轻男女跳着节奏欢快的热巴铃鼓舞。男子们右手执热巴铃,铃声清脆明亮,左手执牛尾,做出种种腾挪跳跃。女子们在一旁打鼓助兴,鼓点变化丰富,忽紧忽慢,但见节奏越来越快,男子们或虎跳,或蹲转,或抢背,各种惊险,尽现矫健豪迈,口中种种呼喝,气氛无比热烈。男子还未退下阵来,女孩子们左手持热巴鼓,右手执槌,已经在一团欢笑中冲上前去。她们不甘落后,忽而拉鼓旋转,忽而翻身甩鼓,鼓声咚咚,长长的发辫翻飞,身姿窈窕刚健。男男女女,击鼓摇铃,此起彼伏。
莫可都寻到刚下法舞的恰那,如投林的燕子扑到他的怀中。
尼玛取笑道:“前日晚上才在一起过了林卡,怎么仿佛经年未见一般?”
恰那讪讪地笑了笑,拉着莫可都和洛哲、尼玛、桑姆一起卷入热巴铃鼓舞的人群,尽情地奔放与快乐着。
阿尼哥问季吉:“姐姐,你要去跳么?”
“我没有那种内心的力量,舞动不起笨重的脚步。”
“什么力量?”
季吉迟疑了一下,“快乐。”
“为什么我觉得我也跳不出来?”
“因为明明应该忘记,我们偏偏不肯放弃。”季吉呢喃着,不知是说给阿尼哥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阿尼哥悠悠接口道:“你说的是对母亲的记忆?”
季吉一阵悲从中来,但觉物伤其类,她把阿尼哥揽入怀中,道:“阿尼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你要去莲花寺,做完事不就回来了么?我和父亲都会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回尼泊尔。”
季吉怔道:“你们要回家?”
“嗯!总要回家的嘛!”阿尼哥笃定地点了点头。
季吉脸上神气甚是茫然,她愣愣地看了阿尼哥一眼,怪怪地问:“我是不是也应该回家了?”
“大理?”
季吉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遗忘了,而它们正在努力地提示她。季吉苦思冥想,一眼瞥见手中胭脂剑,脱口而出道:“大宋,西蜀!”这四字竟似自己跃然而出,季吉话音刚落,顿时失魂落魄。
阿尼哥见季吉神情恍惚,甚是紧张,他用力地摇了摇她的手,季吉勉强醒悟,却难禁心潮起伏,只觉身外诸般热闹都将她越推越远。
阿尼哥担忧地问:“你要回宋朝西蜀?”
季吉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阿尼哥不是说了么?人总是要回家的。”
阿尼哥嘟起嘴,闷闷道:“你的家太远了。”
洛哲呆呆地看着季吉揽着阿尼哥说说停停、忽喜忽忧,不觉莫名惆怅。恰那跃跃欲试正待上场,看他出神,一眼望过去笑道:“这两人倒也配得合适。”
莫可都奇道:“你说谁?”她张望过去,人山人海中不知所云。
恰那笑而不答,他不容分说拉着洛哲冲上场去。之后鼓声响起,洛哲再无暇分神停歇,待他跃转回来,季吉和阿尼哥都不见了。
黄昏时分,人们渐渐散去,王爷和莫可都自回凉州。忙碌一天,纵然洛哲亦稍感疲惫。难得仁增得以卸下重任,两人饭后散步河边,见恰那和阿尼哥正在河边说话,阿尼哥甚是大声。看到洛哲和仁增,阿尼哥便道:“恰那抢了我的东西不还。”
恰那呵呵笑道:“不过是借来一看。既然你告状,还你好了。”说着,他把掖在身后的水波利刃递给阿尼哥,“我还是要告诉腊可纳大师,你年纪太小,这兵器太险,切不可乱当玩乐之物。”
仁增皱了皱眉,将水波利刃接在手中,“这是哪里来的,我们从来不用这种兵器。”他仔细打量着手中利器,见刃柄上刻着“帕竹”二字,脸色一沉。“果然是帕竹家的。阿尼哥,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阿尼哥急于索回水波利刃,冲口道:“是季吉姐姐给我的。”
仁增逼近一步问:“她怎么会有这个?”
阿尼哥眼珠直转,见他们突然神气凝重,一言半语中甚见疑惑,也不知什么缘故。他把季吉看得至高无上,那日情势亦未见得分明,生怕说错不利于季吉。再加上他终究小孩子心性,见仁增一味追问,无意还他利刃,遂赌气不语。
洛哲示意仁增把利刃还给阿尼哥,阿尼哥急退出几步,紧握利刃快步离去。
仁增无奈道:“自从阿尼哥跟了那个人,便也很难问出话来了。”
恰那看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莫非你认为她和天祝帕竹家有关?”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都没办法信任她。”
恰那道:“我想起来了!金塔完工的那天你们刚走,路上我就遇见他们三人,那会儿阿尼哥手中正自提着这柄水波利刃,此前我从未见过它。那天忙乱得很,我也没有留意问他。”
洛哲沉默不语,他记得那个清晨她远远地立着,突然消失在林间。洛哲拒绝承认仁增的暗示,可是他亦无法替她澄清。
洛哲忽问:“她走了吗?”
仁增嗯了一声,应道:“下午就跟随索巴大师回莲花寺了。”
“明天我们也该回幻化寺了。”洛哲看向寺中,叹道:“这金塔真是气势恢弘!”说罢,独自向金塔而去。行到山口,但见红色的玛尼堆静静而立,风马旗呼呼扯动。洛哲伫立良久,风中传来万千种声音,却没有一种来自她的心曲。他微闭双目,任风吹衣袂飘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夏季真的很长,终于闻到了一丝秋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