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季吉站起身撩开面前的戏装,在诸多物件中磕磕绊绊推门而出。正自感狼狈,一抬眼见空中初月高悬,静洒月光如雪,顿时呆住。如此静谧的山林,月光之下但闻陌上花香,青草味道,那种宁静如归的感觉陡然唤起她心中某种沉睡的记忆。她开始思念那柄剑,属于母亲的剑,可是剑在何处?
思念满满溢溢地涌将出来,季吉不能抑制内心的渴望,随手拈起一树枝桠就手挥舞起来。她忘了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练剑了,沉浸在剑术中时她感觉与母亲如此相近。从前在苍山冰宫之时,母亲喜在月下练剑,也爱在月光下指导季吉。季吉剑法初成,母亲就静静地坐在一边,有时痴痴地望着她,有时低头兀自弹琴。那是属于她们母女的空山寂寥。母亲说过,这套剑法既蕴有大海的胸襟,深藏着苍山洱海的心境,也烙印着不可磨灭的伤痛。她们的祖辈从东海之滨经历了中原的动荡和创伤,来到大理苍山,安定却如许寂寞的地方。
季吉想起很多温馨的往事,她感觉到了自己,又好像忘了自己;忆起了母亲,又仿佛母亲其实无处不在。那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平和沉静的心态,都让她欢欣鼓舞。手中树枝忽而凌厉如利器,忽而婉转似流波,气韵如虹,剑花纷飞,荡起剑气如雾。
洛哲和恰那、仁增三人正在谷中漫步,远远就见林间一女子迎风而舞,额角犹自一顶小小面具,面具下眼鼻如画,长发垂腰,飘然若仙。三人驻足而观,惊为天人。洛哲怔怔地看着月光下的季吉,越过舞动的枝影,他分明看到了她微笑的面庞,恬静超脱,笑得那样清澈,没有一丝烟火,没有半分掩饰。为什么只有在无人之际她才能纵情纵性地露出如此本真?
恰那愕然:“季吉颇纳,她究竟有多少让人惊奇的地方!她手上使的是树枝么?这是汉地武功吧!”
仁增道:“这招式自非我藏地所熟知。我们的武功大多实用刚猛,简单有效,不像她这个许多繁复阴柔。”
洛哲若有所悟:“她的武功倒是与她的心境融为一体,道出许多心事。我们认为万物有灵,她这里却是天人合一。手中若非树枝,莫非应该是汉地宝剑?”
三人正自称奇,却见桑姆向他们招手。桑姆正要呼唤,洛哲快步走来,低声问道:“何事?”桑姆一眼瞥到谷中季吉人影光影,见他刻意小声,知道他有意避免惊扰季吉,只道:“奉法主之命请公子们前往。”
洛哲点点头,与恰那、仁增前往法主颇章。洛哲回首,见月光之下佳人迷离如梦,不禁一阵心襟摇荡。
法主居中而坐,索巴让摩与腊可纳分坐两边。
法主感喟道:“我依佛教天地生成之理,以凉州城为中央象征须弥山,发愿建成东南西北四寺象征世界四大洲部。如今东部幻化寺、南部金塔寺、西部莲花寺、北部海藏寺,或兴建或改建,俱已完工,终于建成凉州四部寺,了却我多年来的一桩心愿。”
索巴应声道:“我有一事征询腊可纳大师意见。四部寺眼见俱成,莲花寺多年来一向由我慢慢打点,眼见完工在即,却仍有几处壁画未及上彩。近来年纪渐衰,常有力不从心之感。今日得遇大师弟子季吉颇纳,见她禀性沉静,想请她去我那里耽搁一二月,协助我完成最后修缮,以不负法主宏愿。不知大师意愿如何?”
腊可纳闻言迟疑:“季吉刚刚入门,学艺不精,恐怕有负索巴大师厚望。”
“我看过她刻的玛尼石,字迹端庄秀美,令人赞叹。虽未详知她的绘画技艺,想来腊可纳大师向不轻易许人,既收她入门,资质必有过人之处。”
法主看了看索巴,目中精光闪动,劝道:“索巴不必强求,我前日已应允季吉跟随大师往幻化寺侍奉工巧明课程。”
索巴笑道:“我于工巧明也算小有成就,她若有不妥之处,我自会从旁指点,诸事贵在实践,这段时间应该不会耽误她的修为。何况汉人有句话,转益多师。莲花寺完工之后,我自会将她奉还大师门下,岂不两便?”
腊可纳低头不语,他想自己和季吉知会过此事,断难收回承诺,是以尽管深知索巴身份尊贵,并不轻易应承。
洛哲在下首暗自踌躇,恰那索性放言道:“这有何难?季吉就在后山,不如问她自己好了。”见法主点头默许,恰那旋即冲出门去。
季吉浑然忘我,根本未曾注意人物来去。她舞罢一套剑法缓缓停下,凝视着手中枝桠良久,忽地一把掷开。她正要转身离去,就听林中一声长啸,一件器物挟裹着劲道迎面扑来。季吉身形旋转,衣袖翻飞,将来物一卷一带卸去力道,随手抄在手中。月光之下寒光四射,竟是一柄宝剑破空而来!
季吉执剑在手,不由惊愕,林中有人朗声笑道:“好剑法!不料凉州尚有如此遗珠。胭脂剑,正合红粉佳人!”
林中人影绰绰,并不能看清人迹。季吉初听他讲得汉语,已是惊讶非常,那人不仅堪破她所使兵器本为宝剑,破空一掷更是秀出不俗功力。待听他说甚“胭脂剑,红粉佳人”,季吉不免恼其轻薄,正想将剑掷还,笑声却已倏忽远去。依稀闻得传音入秘穿透静夜而来,最后二句只听得季吉痴痴呆呆,那人竟道:“汉家女儿,缘何却作藏装?”
“季吉!”
季吉身躯一颤,猛然望向林间,目力所及,除却月光,唯有空山。她恍然转过身,这才发现是恰那在召唤她,季吉看看手中宝剑,忽觉甚是荒谬。
恰那看着她便取笑道:“你为何戴这度母的面具?”
季吉一怔,这才想起一直忘了摘下戴在额角的绿度母面具。她急忙伸手去摘,却不料系带纠缠在发中,一时解脱不开。
“恰那,怎么还在这里?”
“哥哥!”恰那回身看到洛哲,笑道:“正等她卸妆呢!”
洛哲径直走到季吉的面前替她解开面具。发丝撩拨,季吉的面庞几乎贴在洛哲怀中,她心里一阵忽忽未稳,更觉心意凌乱。有一会儿,洛哲的手就停顿在那儿,他闻到她淡淡的发香直沁肺腑,陡然间就想任双手滑下,拥她入怀。
洛哲摘下面具,匆匆退开半步,瞟见季吉手中一物,也未看分明,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宝剑。”
洛哲和恰那惊讶地对看了一眼,季吉尚自恍惚,恰那早已将剑抢在手中,当的一声拔出,但见寒光一闪,剑锋突出,精光摄魄。恰那情不自禁低呼一声:“好利刃!”他转头怀疑地盯着季吉,“刚才明明是一根树枝,莫非大家都看错了?”
季吉兀自想着刚才之事,不知是汉地何人夜月赠剑,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洛哲看她眼波流转,颇感怅惘。
“法主等着你呢。兵器一概不能带入,我就先帮你拿着吧。”恰那本是武痴,执剑在手把玩不尽,倒也不再追问来历。“咦,这上面写的什么汉字?”季吉看去,果然剑柄之上刻有两字,心中一跳,竟然是“胭脂”二字!原来这柄剑真是“胭脂剑”,倒是错怪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