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索巴心事重重,洛哲与姑姑并辔而行,偶尔想等季吉,索巴却并无停留之意,洛哲只得催马跟上前去。季吉远远地跟随着,任神思游走。直到金塔寺,恰那和仁增出来迎接索巴让摩,洛哲偷得片刻闲暇,等季吉来到便与她说:“明日你会看到真正的热闹!”
“热闹?”季吉一愣,方才回到现实中来,不禁莞尔,“我可以做些什么?”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玛尼堆有你的刻字,大殿壁画上有你润饰的墨色,所以明天你就看着好了。”
洛哲话音刚落,恰那和仁增将他叫住:“等你很久了,还不赶紧去练法舞,都要生疏了。”
“怎么会?是恰那你生疏太久了吧?”
恰那大笑:“就算经文生疏,法舞也不会忘!”
季吉目送他们三人且说且笑离去,始觉空山冷寂。数日之间,佛法僧三宝俱全的金塔寺香烟缭绕,气象与前截然不同。大殿中酥油灯长明,各式酥油花栩栩如生,金银垂缦四缢,卡垫摆放齐整。季吉心怀敬意绕壁而行,却见腊可纳双手交于身后,出神地仰望着壁画高处。
“师父!”
“你回来了?它们从此有了自己的生命,在这里受奉香火,而我们还将继续辗转,不知何处是家!”“何处是家”四字撞得季吉的心怦地一跳。
“开光****结束后,我会到幻化寺教授一段时间的工巧明课程。我征得了法主的同意,你和阿尼哥可以一同听讲,这样不至耽误你们的进程。同班都是昆氏子弟和幻化寺高级学员,你们要谨言慎行,不可造次。”
季吉想到若能和洛哲朝夕相对,心下欢喜,不意腊可纳忽然问道:“你知道这幅画画的是什么?”
季吉抬眼望去,迟疑道:“记得师傅说过,这幅壁画画的是开创萨噶寺的故事。”
“那右面这幅呢?”腊可纳应声追问。
“是法主带领洛哲公子和恰那公子远行千里来到凉州的故事。”季吉看到画上十岁的洛哲,想到他幼年即历经艰险,心中柔情四溢。
“你可知为何萨噶三祖皆着白衣,而自法主开始身着红衣?”
“因为三祖皆是俗家,唯有法主出家为僧。”季吉言罢如遭棒喝,顿时呆住,双目盯着画上的洛哲和恰那,洛哲一身红衣,恰那却一袭白衣,追随在法主身畔。季吉豁然明白,满腔柔情渐化作冰冷。
“照理受了比丘戒才算正式出家,但法主特地嘱我为洛哲画上红衣,以明其志……”
季吉低下头,她终于明白师傅所说“谨言慎行,不可造次”的真正意味。
季吉轻声告退,停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走到了金塔河边。
石片飞跳入水,激起一串浪花。季吉猛然回头,却见洛哲站在河边含笑看着她,手中仍拈着一块小石头。原来洛哲练完法舞,不经意间见到季吉伫立水边,晚霞的金光勾勒在她的身上,宛如空行母般圣洁美丽。她浑然忘我的空灵之美是如此打动人心,却令人难以亲近,让他欢喜又怅然。
洛哲笑道:“你在想什么,这么着迷?”
季吉怔怔地望着洛哲,忽然勾住他白色的袍袖道:“你穿白衣真好看。”
洛哲欺近季吉身边,小声道:“以后一起上课时不可以这样拉着我,不可以这样看着我,否则我会什么都听不进去的。”
“你的法舞练好了?”季吉脸一红,松开了洛哲的衣袖,转开脸去。
“这个法舞很简单,比不得秋季大****的金刚橛神舞耗时既久内容又复杂,你看了就知道了。到时千万不要被我吓到,因为彼时我不再是我,护法神与我一体。”
季吉望着洛哲神采飞扬的笑脸,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忽而迟疑道:“秋季大****,那要很久以后了吧?”
“你觉得很久么?”
“是。因为要等待,从茂盛到凋零。”
“我倒是觉得从凋零到茂盛,才需要等待漫长的冬天。”洛哲拉起季吉的手,季吉想抽回,却被洛哲抓得更紧,“我们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你喜欢的东西。”
季吉身不由己地跟着洛哲走进一间偏殿。殿里木架林立,上面高悬面具戏装,颜色各异,奇形怪状。有的狰狞凶煞,有的滑稽可笑。季吉甚是不喜,待要出去,一回身不见洛哲踪影。适逢屋里光线昏暗,寂寂阴森,独她一人身陷在林林总总的面具之中,倍觉各种诡异扑面而来。她正自忐忑,忽见一张白色面具目中射出精光,她吓了一跳,正要挥手击去,却被一把抓住。
一人在白色面具后笑道:“知道你反应快得敌友不分!”洛哲笑嘻嘻地摘去硕大的白色面具,露出英俊的面容,“知道么?白色是藏族钟爱的颜色,老年人戴白色面具象征温和慈祥,年轻人象征富有、广博和高贵。”洛哲指了指黄色面具,“黄色面具象征神圣而有智慧,尊严、威猛勇敢,一般为大德者佩戴。”
季吉本有嗔怪之意,听他说得有趣,一时便也忘了,反是指着额部有日月徽记的红色面具问道:“这个呢?”
“红色面具象征威严和权势,一般为国王大臣所戴。至于这个,”洛哲盯着一张半黑半白的阴阳脸面具,道:“这个象征阴险残忍。这些面具别看它们个个夸张,其实人生百态莫不在此一张面具之上。”
季吉凝神细看,蓦然反问:“为什么你说我会喜欢这里?”
“因为你总爱隐藏自己啊!如果一定要戴面具,我希望是这张。”不等季吉答言,洛哲从架上取下一张绿色面具给季吉戴上,这副面具与其它遮住全部面容的不同,仅戴在额上一角,眉眼以下见得分明。洛哲似笑非笑地看着季吉,赞道:“它象征神性和各种功德圆满,即绿度母之意,你戴着它就真像我们藏家女子了。”
季吉轻叹一声:“即使戴上面具,藏得下面容也藏不住心意。”
洛哲奇道:“你要藏起什么心意?”
季吉心如鹿撞,一时甚悔失言,一闪身穿过戏装躲进另一架服饰中。
门外一声脆响,阿尼哥应门而入,问洛哲:“季吉姐姐呢?尼玛说看到她进了这间偏殿。”
“不知道。我想她是藏起来了,你快去找她吧。”洛哲眼看阿尼哥一头钻进各种服装面具之中,不觉失笑,转身出了偏殿。季吉从衣缝中窥见洛哲离去,不禁又气又恼,屏息静气不响应阿尼哥的呼唤。屋内昏暗,加之满是物件,阿尼哥竟是没有寻着季吉,悻悻然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