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鸠摩罗什寺,洛哲这才松开季吉的手,“你去休息一下,天一亮我们就去莲花寺接索巴阿妮。”说罢拉着阿尼哥转向另一边禅房。季吉一阵发呆,她不知该往何处去,洛哲凭空一句话就把她丢在了这里。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寂静的寺院中,不知不觉行到鸠摩罗什塔下。她绕着塔顺时针转着圈儿,直到一个人影在迷雾中走近。
“洛哲!”季吉刚欣喜地唤出声就发现不对,是法主缓步而来。季吉想走却深恐失礼,唯有肃然而立。
法主并未露出惊奇之色,淡然道:“这么早约了洛哲?”
“没有。是我看错了,我以为……”
“年纪大了就既睡不着也睡不久。可是年轻人,你怎么会这么早在这里?”
“洛哲叫我去休息,却没告诉我去哪里。”季吉素来不肯把话说明白的,在法主面前却唯恐交代不清。
法主微笑道:“原来是洛哲没有吩咐清楚,不如随我去禅房小憩。”季吉不知如何推脱,只得小心翼翼尾随法主而去。走到门前,法主道:“你自去歇着,我出去走走。年纪大了还有一件事情不可避免,就是常常会想起一些故人和往事,尤其是见到你以后。”法主顿了顿,“季吉颇纳,你既来之,则安之。”季吉隐隐觉得法主意中别有所指,却又不知从何探问起,满腹疑惑进屋躺下。她一夜困乏,竟是和衣倒下即已睡着,连梦也无。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季吉想着洛哲嘱咐,急忙跳将起来推门而出。偌大的寺院,善男信女们奉香前来,香烟缭绕,绿树如荫,独不见幻化寺诸人。季吉恍惚而行,仿佛南柯一梦。她无所适从地步出鸠摩罗什寺,就见阳光下一骑白衣白马,高贵若神,直欲逼得她不能仰视。
季吉欢喜地迎上去,“对不起……”
洛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连法主的禅房你也敢进?你既去了那里,谁还敢硬生生地把你叫起来,只好在这里等着。”季吉红着脸,在洛哲的凝视下欲辩已忘言。
季吉和洛哲一路并辔而行,洛哲时不时热情地望向季吉,季吉脸红红地避开去,洛哲取笑她:“终于知道你以前为什么蒙面了,是不是因为太容易脸红?”季吉笑而不语,洛哲话锋一转,“那么一定是你不想被人发现,不想回去?你是逃婚出来的么?”
季吉的笑容顿时僵住。
洛哲心念一动,不悦道:“莫非你是为金莲川逃婚?”
季吉默默无语并不解释,洛哲也自闷闷不乐,两人一言不和,自此沉默了半路。
洛哲只管纵马在前,季吉忽然扬鞭赶上,与次捷凑近到几乎并驾。洛哲忍不住叫道:“小心!”眼看他无意停下,季吉连人带马往斜里掠出,逼得洛哲不得不勒住马。两骑骤停,四目相对,互不退让。
季吉直视着洛哲道:“我是逃脱契约,因为不想重复母亲的命运。母亲热爱藏密,她教我习藏文,背经书。那是她与另外一个男人精神世界的交融,是她一生的爱恋唯一可以抒发的地方。我的父亲是汉人,他只准我写汉字,背汉诗。于是母亲带我离开汉地,回到苍山。十岁那年母亲病重,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抄写《金刚经》,只有那位金刚上师可以给她最后的欣慰。母亲临去的那一刻我在哭,他们却在相视而笑。”
季吉哽咽了一下,“我不喜欢母亲的故事,我爱母亲,上师也很好,但我也爱父亲。所以我宁可一生孤寂,也不愿意陷入这种纠结。至于金莲川,他已经从我身边走过,我想忘了他。现在我的眼只仰望一个人,我的心只守护一个人。”
季吉说罢,猛然调转马头朝前奔去,任眼泪在阳光下乱飞。她从来只将心事深埋,不知道尽情吐露竟会是这样无以言说的难受。
洛哲恍过神来策马追上前去,探身扣住季吉的马缰,两匹马一同慢慢地停下来。
洛哲跳下马站在季吉面前,季吉侧过脸去,不料洛哲忽地将她抱下马来,两人站得如此之近,气息之声彼此相闻。洛哲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面庞,不经意地缠绕进她的青丝。
他望着她的星眸柔声道:“我愿意分担你所有现在和将来的悲喜,却很怕看不清真实的你。”季吉低下头,他温柔的语调融化了她内心的坚冰,忍不住的泪水如珠般滚落,直落到发丝中他修长的指节上。季吉不知所措地拭去洛哲手上的泪水,却被洛哲反手一把握住,泪珠的温润让洛哲胸中柔情四溢。
两人重新上马前行。此时诸事说开,道破彼此心意,洛哲只觉心胸舒畅,无限欢喜,不禁放声歌唱:
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
彩霞在半空闪烁飘动
雄鹰在蓝天飞翔的时候
骏马在草原自由驰骋
马儿不再吃草的时候
草原迎来了寒冷的冬天
苍鹰不再飞翔的时候
高原送走了温暖的夏秋
季吉含笑聆听,身心渐与这宽广天地、秀美草原融为一体。
两人行到莲花山下,但见青山秀水,山花遍布,鸟鸣啾啾,溪水潺潺,果是别有洞天的人间福地。两人刚往山上走了几步,就见凉亭上坐着一位面目端庄的女尼,神色淡漠,凝神盯着他们的来路。
洛哲上前深施一礼,“索巴阿妮,洛哲奉法主之命前来迎接。”
索巴让摩沉声道:“我以为一个时辰前你就应该到了,所以特意在这里等你。”
“路上有些耽搁,请阿妮见谅。”
索巴让摩缓了缓语气,“远远就听到了你的歌声,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开怀,是彻悟了佛法,还是精进了修为?”
洛哲笑道:“言说不足以尽意,自然就用歌声传唱。歌声都不足以表达的时候,就舞动起整个身躯。这不是我们藏人的天性么?不然怎么会有一首歌赞叹我们藏歌之多:要知道雪山的高度,请听听雪狮的声音;要知道黄河的清浊,请看看孔雀的羽翎;要知道藏家的歌多少,请数数夜晚的星星!”
索巴本不欲苛责洛哲,忍不住笑着打断他:“再不出发,到金塔寺都要天黑了。”洛哲见阿妮不再追究,心下大喜。
索巴站起身来,打量着季吉问道:“她是何人,为何不是桑姆跟随左右?”
“季吉颇纳是腊可纳大师的弟子,法主让她与我同来。”
当季吉抬起头与索巴四目相对的时候,索巴瞪着她顿时愕然,终于明白了哥哥的良苦用心,如此酷肖的面容让他们不得不面对过去,重新决断。索巴面色阴沉,无语良久。洛哲忐忑不安地侍立一旁,回想法主此举颇觉疑惑。
陡然间索巴目光如炬射向季吉,“我问你,你可认识岗拉梅朵?”
洛哲心中一动,岗拉梅朵是雪莲的意思,幻化寺塔林的那个雨夜,季吉曾经把手放在十六供养天女图的雪莲花上对他说,那就是她的心寄放所在。这个谜语他猜了很久,一直不得要领。
季吉的身躯微微一颤,声音喑哑道:“正是家母。”
原来季吉的心意寄放之处正是她的母亲!既然索巴阿妮与之相识,定然是萨噶寺修法旧交。那就难怪季吉接受过金刚修橛供大法灌顶,精通小五明。索巴瞪着季吉,猛地把目光投向山林,一刹那的目光闪现中,洛哲看到了极其复杂的神色,其中混合了惊异、悲伤甚至怨忿,洛哲豁然之际更加惊疑不定。
“您认识我母亲?”
“岂止认识……”索巴转回头,瞪着季吉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八。”
索巴厉声道:“你母亲十岁学法,十年苦修始有小成,你所来究竟何为?”
洛哲不明白为何索巴阿妮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平时虽不苟言笑,亦出语平和,今日情形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季吉闻言竟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母亲十岁就学法了,难怪有所成就。我道我无论如何也学不进去。”季吉从小虽知母亲修法多年,却并不知道细节,在母亲教她学习藏文的种种感叹中,得知那是母亲至为珍贵美好的记忆。今日终于在索巴口中得知一二,竟是无限欣慰。她无暇理会索巴对她的诘难,反而追问道:“她那十年都住在哪里?”
索巴错愕半晌方生硬道:“洛哲,我们再不动身就真的要迟了。”洛哲走出两步,回头看到季吉还痴痴呆呆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脸上忽喜忽忧,不觉又爱又怜,返身拉了她一把。季吉幡然醒悟,看着他灿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