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吉出了旧时国子监,心里还忽忽未稳,直到跟着洛哲来到河边林卡,欢唱歌舞之声此起彼伏,才顿感节日喜庆,渐将诸多疑惑抛之脑后。
洛哲一头钻进河边的帐篷,阿尼哥见了季吉欢天喜地地扑了上来,拉着季吉坐下,忙不迭地把桌上酥油茶、酸奶推到她面前。
尼玛嗔道:“阿尼哥,这下你安心了吧?把洛哲哥哥耗到现在,连声谢谢也没有。”
阿尼哥头也不抬,抛出一句:“不知道谁该说谢谢呢。”一下子倒把尼玛给噎住了,恰那和仁增不觉失笑。桑姆定定地打量着季吉,面现惊疑之色。尼玛既赞叹于季吉的美丽,又难禁妒意暗生。
洛哲坦然坐下,“你们还没有出去逛林卡?”
仁增道:“有两个人坚持要等你们,我们只好奉陪。幸好桑姆的烹茶手艺一流,喝着她的酥油茶才没有那么无聊。”
说话之间,莫可都郡主差人来请恰那,恰那乐不可支地翻身而起,告辞道:“哥哥,我先去了!”
洛哲点头笑道:“有人送酸奶来了,尽兴!”话音未落,恰那人影全无。
尼玛把酸奶递到洛哲面前,“等你好久了,赶紧吃了我们也去过林卡。”洛哲眼光扫过季吉,见她只管与阿尼哥在一旁低声细语,接过酸奶三口两口吃尽,拉起尼玛大步走出帐篷。
阿尼哥对季吉问长问短,从壁画如何再到凉州印象,等两人抬起头,才发现帐篷里只剩下仁增和桑姆相对而坐。阿尼哥奇道:“怎么都出去玩了,也不等我们?”他把酸奶推到季吉手中。
不意被仁增一把拦住,“阿尼哥,这个不对!”
季吉和阿尼哥怔道:“为何不对?”
“男子们上山修行归来的时候,女人们就做好酸奶迎接丈夫下山,所以酸奶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给的。”
“是吗?”阿尼哥将信将疑,看向季吉。
“是啊,恰那去接莫可都郡主送来的酸奶,而尼玛就……”桑姆瞅瞅仁增,话到一半又咽了回来。
季吉见桑姆欲言又止,仁增一味转弄着杯子,心中一动,当下对阿尼哥道:“走吧,我们看热闹去。”
桑姆不错眼珠地看着季吉与阿尼哥走出帐篷,仁增笑问:“你在想什么?”
“她就是季吉颇纳?”
“嗯,我想是的。”
“既然如此美丽,为何蒙面?既已蒙面,为何又要露出真容?何苦来。”
“‘何苦’两字我看要问回洛哲才对,即如尼玛,我纵问她这二字,她又能如何作答?情动于中,总是在不期而然之处。”仁增热情如火地望向桑姆,桑姆不知所措地避开。良久,仁增轻轻吁了一口气,“也许,‘何苦’二字要周遭问一遍才对。”
“何苦什么?”洛哲笑嘻嘻地转回来招呼季吉,见桑姆和仁增都缄口不言,追问道:“怎么就剩下你们两人了?”
忽听帐外笑语,却是恰那和莫可都携手而来,两人笑逐颜开,周身洋溢着奔放的青春气息。莫可都环视一周,问恰那:“你说的绝色美女呢?”
恰那扶了扶额:“看来不在。”
莫可都笑道:“我说王府里来了一位绝美的女巫,恰那就说你们幻化寺有一位绝色的新学徒。我们争论她们谁更美丽,于是就亲来验证啦。”
恰那夸耀道:“我们寺的新学徒不仅绝美,书法刻石更是一流,连哥哥都输她一段才华。”
仁增惊讶地看了恰那一眼,不知他何时如此认可季吉了。
莫可都不服气:“我们王府的女巫灵力无双,凉州之事没有她算不出的。她有一条青碧的灵蛇,据说是其元神所在,谁要惹了她,灵蛇一出,谁与争锋!”
众人相顾失笑,这两人毕竟少年脾性,事事争强好胜。
季吉和阿尼哥坐在水边听林中歌声不绝,笑声不断,或隐林间,或飘水上,歌中唱道:
在那绿柳荫中
我们蜜语谈心
除了天上的神佛
永不告诉别人
季吉一阵心襟摇荡,双颊飞红,忽然长身站起,“阿尼哥,走吧!你不是要看狮子舞吗?听说那是从西凉舞中的胡腾舞变化而来的。”
一听说有狮子舞,阿尼哥立即来了兴致,转身和季吉奔向灯火通明处。
集市上甚是热闹,各种小贩临街叫卖,烟雾缭绕,香气扑鼻。阿尼哥眼巴巴地盯着架上烤肉,季吉便说买两串尝尝,甫一到手,才发现身无分文。季吉正自窘迫,旁边一人递过钱去,调侃道:“姑娘看来经常吃霸王餐,又或者不食人间烟火?”季吉抬眼看去,却是在红袖招门口遇到的青衣男子。她仍想推却,阿尼哥已经吃上,只得道了声谢谢。
锣鼓喧天,几只彩色狮子腾挪而来,时而地上翻滚跳跃做出各种追扑跌打;时而纵上数十条长凳,在三四丈高处前爪悬空、后足蹬脱,直看得人惊心动魄。狮子两只灯笼般的眼睛还眨眨有神,把阿尼哥乐得哈哈大笑。
青衣人有心挑逗着季吉说话:“你们光看得高兴,可有现钱打赏?”季吉不知他是何意图,只不吱声。青衣男子扔出几枚铜钱,笑问:“你可知这十文钱在青羊宫花市能买几只风车?”
季吉一脸茫然:“青羊宫在凉州何处?”
青衣男子盯着她答非所问:“青羊宫花市一到春天繁花似锦,合城百姓皆往游乐。”
季吉听得懵懵懂懂,青衣男子看着她目光灼灼,令她颇不自在。
夜市人头攒动,季吉忽见一人正定睛对她微笑,她猛然转过身,一瞬间心里转过千般念头。大理将军高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八年前他要接她入宫,她断然离开了苍山,为何漂泊八年仍然逃不过命运的追索?
季吉顾不上青衣人的搭讪,一把扣住阿尼哥低声道:“不要出声,不要回看。”阿尼哥还在云里雾里,季吉已拉着他钻进人流。
青衣男子瞥见高泰追逐的身影,咄咄怪道:“缘何记得他,却不记得我?”他手中一物飞出,树上枝桠坠落,生生地挡住了高泰的去路,经此停顿,再难觅得季吉的去向。
高泰徒劳无功地转回来,寻到青衣男子,颇有微辞:“廖公子如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廖公子不以为意:“她既在凉州安居乐业,何必惊动了她不知所踪?容我慢慢查访,总要令她心甘情愿为好。”
高泰转念道:“公子说得是。她见了我就跑,遇到公子还有说有笑。不如我先去迎接段公子,下月初会于凉州,到时定当大功告成。”
眼看高泰走开,廖公子怔道:“她何尝与我说笑了?我说她不笑,权当路人罢了。”
他正自呆想,流香一溜小跑来禀告:“老板说她囿于身份不便前来同游。她请廖公子您且尽兴,回头她摆酒为您接风赔不是。”廖公子闻言呵呵一笑,自去流连光景。
季吉转弯抹脚地拐了几条巷子,行到僻静处更是施展轻功挟着阿尼哥一阵狂奔,直到一处高墙下,抬眼一看,却是旧时唐宋国子监。季吉略一思量,已是提带着阿尼哥掠过高墙,两人站定在荒草丛生的庭院里都发了阵呆。她凝神细听确定左右无人,这才松了口气。
阿尼哥奇道:“刚才像是飞起来一样,这是轻功么?”季吉勉强点点头。阿尼哥追问:“你是在逃跑么?为什么我没有看到谁在追呢?”
季吉叹了口气,“是一副绳索在追命。”
阿尼哥累极,很快酣然。季吉脱下外氅给他披上,身着无袖衣袍背靠碑石,看着耿耿星河,手中握着防身木棍,守着长夜默默无语。静夜中蓦然想起前尘往事,汉地、苍山,不知何处乡关?母亲辞世八年,父亲、兄长身在何处?为何在八年的记忆中他们都成为空白,直到重读汉碑,一首诗才渐渐唤起沉睡的记忆。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要去找他们,汉地也许并不遥远吧?
季吉在半梦半醒间晕晕沉沉,但觉还在百般思量。依稀闻得有人迫近,她挣扎着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十分焦灼。她奋力大叫一声:“我不回去!”出声的霎那她终于睁开双目,眼前影子闪动,她无暇细思,一个斜掠木棍挥出。她心中怨艾之至,手下自是毫不留情,杀气凌厉。
黎明的曙光中影子一声咦喔,季吉定睛看去却是洛哲。她叫声不好,勉强变线。洛哲未料季吉骤然突袭,情急之下匆忙闪躲,饶是如此,木棍已从洛哲肩上蹭过,鲜血顷刻浸透白色衣袍。
季吉力道突然回撤,踉跄扑地,一件白衣飘然落下,原是刚才洛哲披在她身上的。季吉回身看到洛哲受伤,又愧又痛,正要查看伤口,不提防洛哲拉住她的手,急促道:“你在对谁痛下杀手?为什么说‘我不回去’?”
季吉想要挣开,却被他抓得更紧。她看着洛哲肩上鲜血直流,心乱如麻,手中木棍啪的一声撞在石碑上。
阿尼哥一个翻身爬起来,叫道:“姐姐,是坏人追来了么?”
季吉情急之下应声道:“不是。”她乘着洛哲略一分神,用力抽出手退到一边,拿出手帕要给洛哲擦拭伤口,洛哲却刻意避开。
“洛哲哥哥你受伤了,是那个坏人伤的么?”
洛哲俯身问阿尼哥:“坏人,谁是坏人?”
“我也没见到,反正跑得我腿都快断了。”
洛哲疑惑地看了季吉一眼,正恼她不说实话,忽见她目中含泪,心一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任她包扎好伤口。洛哲披上外衣也不理她,对阿尼哥道:“走吧,天亮前我们要回到鸠摩罗什寺,不然又该被盘问了。”
季吉回首看了看石碑,默念那最后四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数遍,抬头凝视着洛哲俊逸的背影,心中千回百转,不觉痴了。她神思恍惚地跟在洛哲身后,直到洛哲回过头猛地把她拉到身边,在她耳畔低语道:“记住,我不会让你回去!”季吉心头一痛,忍了半天的眼泪直流下来。对于两人来说,这是一句多么无望的承诺,听在心里如此温暖又如此痛彻肺腑。季吉宁愿就这样相信,然后一起拉着手走下去,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