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坐在军帐中,一言不发。今天,是最重要的日子,成败与否,就在今晚了。
拿起酒杯,他饮一口,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一饮而尽。听着外面柴火燃烧的“啪啪”声,士兵巡营的脚步声,他无尽地饮着酒,似乎酒可以帮他消解掉心中的事。
无可奈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赵匡胤想给自己找理由逃脱,却别无选择。箭在弦上,一旦开始这一步,无法回头。
“将军。”穿着战服的任可微走进来,跪坐在他面前,亲手为他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赵匡胤,低声道:“祝将军今日马到成功!”
赵匡胤抬头看她,眼神深不见底。任可微坦然地看着他,脸颊上却悄悄染上红晕。
赵匡胤接过酒,一饮而尽。他微微笑着看她:“事成之后,我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任可微给他又斟了一杯酒,低头答道:“微微之前也和您说过,和您是一路人。所以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奖赏,只求您一件事,帮我的父亲平反。”
“令尊大人?”昏暗的灯光下,赵匡胤看着任可微的脸庞,“怪不得见你如此眼熟,你是,故何大人的千金?”
“原来将军早就知道,微微便没什么隐瞒的了,”任可微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完,“当年他如此对我父亲,却没想到我们的感受。娘亲受不了打击自尽了,府里也是树倒猢狲散。我恨他,父亲不过是保命,不过是念着一家老小。怕无归处。可他,他亲手毁掉了这一切!”
“你可是,家恨毁国啊。”赵匡胤举举酒杯敬她一杯。
“还是感谢将军,帮我圆了这个愿,”任可微回礼,“微微死而无憾了。”
赵匡胤慢慢坐起,身子倾向任可微。双手撑着案几,他俯首看着面前的任可微。脸逐渐靠近,在离她几寸的地方停下。
任可微抬头,对上赵匡胤的眼,脸就红了。
赵匡胤见她似是默许,又慢慢靠近,直到两人微急的气息纠缠在一起。任可微仰头,闭上眼。
他却停下来,平复了自己的心跳。看着眼前的人,也算是美人一个。可在亲吻前的一瞬,又想起那个魂牵梦萦的脸庞,不禁微微叹息。走到今天这步,自己已然不期许和梦漓有结果,但心里还是舍不得她,放不下。
任可微缓缓睁眼,看着赵匡胤坐回去,样子有些颓废,便知道他还是放不下心里的那个人。人呐,都是如此恋旧,都是渴求那得不到的东西。等得到后,却发现早已不是当初想要的了。
“将军,您还是想和她在一起对吗?”任可微犹豫着问。
“我会让她看到我不比柴荣差的,我也有能力保护她!”灯烛下,他信誓旦旦。
任可微走出军帐,眼里噙着泪水。自己就不该后悔对吗?一开始就是要利用他的执念来达成自己的夙愿,明知道他不可能放下心中的那个人却还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这一步步,都是自己计算好的,却唯独没将自己的感情算进去。望着漫天星辰,任可微喃喃道:“爹,娘,女儿为你们报仇了。可是,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无休止恨与仇的报,等待自己的,会是一个好结果吗?
“小姐,我们快到汴京了,”绘馨卷起车帘看看外面,“已经到城外了。”
时光好快,淑遥心里想着。得知世宗驾崩后,淑遥立即给木辰飞鸽传书了,收到的回信是沾了些泪水的信笺。不放心木辰一个人在宫里主持大局,淑遥决定回汴京陪陪她。望着车帘外汴京的风景,竟与几年前变了许多。世宗走了,他的功绩还在。
进了城,马车穿过大街,蓦然便见往日的樊府,今日却还在。是了,世宗重用了他,想必现在和静苒生活的很好吧。
行至一处老房子前,绘馨扶着淑遥下了车。“幸好木辰姐姐替咱们提前安排好,不然这儿就住不了人了。”淑遥走进去,府门虽见破败,里面却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住的下人。
“是啊,这房子有些年没人住了,”跟着来的王伯说,“小姐,您先在厢房歇一会,我把厨房收拾下给小姐做饭。”
“王伯,”淑遥叫住他,“不必麻烦了,我和绘馨出去逛逛,就在外面吃了。您就把厢房稍微收拾下。”
“是。”
“汴京确是变化很大,”淑遥挽着绘馨在街道上缓缓走着,“几年了,都不识道了。”
绘馨拉着淑遥走到一个茶楼的楼上坐着,小二给她们上了一壶龙井茶。淑遥捧着茶杯,神思恍惚地看着窗外。坐了一会,便听到旁边坐着的几个男子的谈话声。
“这世宗走了两年,汴京还是如此繁华,看来辅佐这新皇子的人不一般呐。”一个青衣男子给其他人倒了些茶,说道。
“可惜新皇登基时岁数太小,虽有赵都检和几位丞相大人辅佐着,国家还是不如从前了。”一位年岁稍长的人拿起釉瓷杯。
“可不是嘛,”一个布衣插话道,“那一个小孩子,太后又是不管朝事的。我看这朝局,真正掌权的另有他人……”话还未落,便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你这么说,不怕他人听了去?”
布衣却恼怒地拍开那人的手:“这种局势,谁人不知?现在看来那些大臣们都恭恭敬敬的,背后不知早就结了盟了呢。我看这朝局迟早会变!”
淑遥听罢暗吃一惊。木辰不论朝堂之事她也知道,所以当时很怕木辰控制不了局面。后来木辰回信道有赵匡胤、范质等人帮着辅佐新皇,想来这些人也是世宗生前的亲信,断不会起易朝的心思。可,现在除了这些人,没有其他人站在天子之下、万人之上了。
那边的人还在争论着。布衣的一席话,引起周围人心里所疑惑之处。开头的那个青衣男子斟酌道:“前些天,我那在御前司当值的叔叔和我也说起类似的事情,让我准备好银两,说是近日会有动荡。可是赵都检去迎战契丹叛徒,城内还有丞相、京兆尹看管着。按理,不会有大事啊。”
“现在军里是赵都检的话重于新皇了,我听这赵都检现在权势可大了,那御前司都听服于他。你们说,他会不会……”布衣看着周围的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新皇登基不久,你们就不信服了吗?”一个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那些人不禁一惊。淑遥听到声音后也是吓了一跳,过了一瞬却觉得声音如此熟悉。转身看去,那人站在楼梯口,穿着官服,身后站着一个随从和小二。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声踏在木板上,淑遥却觉得是踩在她心上。
他走至那桌人面前,沉声喝道:“朝局大事,岂是你们能说的?此等妖言,从何处而来?嗯?从实招来!”
“草民们确是不知,”那些人哆哆嗦嗦地跪下来,“还请大人不计我们这些人的闲言碎语,饶过我们罢。”
他叹口气,缓缓道:“妖言一起,四处流散。你们闲言碎语不要紧,可要是被别人听了去,四处传播,岂不乱了整个后周的民心。那时就算大臣们再想挽回也必摇动国之根本。现在又有外族入侵,我们内部就先乱了。你们说这样该不该?”
“不该不该……”
“下次就不要这样了,”他转身吩咐随从,“信诚,把他们带到衙门去,每人领五军棍,小小惩戒下便好。”
“是,大人,”信诚走上前来,“还不跟我走?”
“多谢大人教诲。”便跟着信诚离开了。
樊睿东揉揉眉心,让小二给自己擦桌子,刚准备往里走,却听到背后一声:“好久不见了,樊京兆尹。”
樊睿东愣了愣,转身便见淑遥微笑着的脸。她站在那里,阳光照下来,向他挥着手,就像几年前她离开的时候一样。
“是为了太后回来的?”樊睿东倒了两杯龙井,递给淑遥一杯。淑遥道谢着双手接过,轻抿一口:“是。”
绘馨说去买点点心出去了,二楼就只有他们二人。两人也未言语,兀自喝着茶,看着外面的风景。
“这么些年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樊睿东执起杯子,笑道。
“是啊,”淑遥望着窗外的满城春色,“都过了六七年了。你这几年,和静苒过得好吗?应该成亲了吧。”
“说起这个,当时给你寄了请柬。”樊睿东放下杯子。
“可惜,山重水远,”淑遥捧着杯子浅笑,“还是恭喜了。”
“嗯。”他淡淡回着。又陷入持久的沉默。
“你觉得……赵将军真的会……”淑遥斟酌着小心问着。
“现在的他的确势力很大,朝中六部都和他有关联,”樊睿东皱紧眉头,“可以他与世宗的交情,不可能做出如此越位之事。”
“但愿不会,”淑遥点点头,“权势面前,那还有什么交情。这些年,相信你也看到了这一点。”
“是,”樊睿东不置可否,“在官场里,坚持初心太难,改弦易张太易。”
“但你不会。”淑遥放下杯子,对他真诚地说。
樊睿东抬头看她,眼睛里还有星星。淑遥敛起笑容,正正衣襟:“总之,还是很高兴能见到你。想必兆尹还有公事,我就先走了。”
樊睿东无奈笑笑:“放心,我会帮太后和皇上的。”
淑遥报之一笑:“好。”
来报的宫人进梦漓的寝宫时,淑遥正在和她一起插花。霁兰守在一边。近日天气晴朗,鸟语花香,好久没有这样温暖了,也好久没见娘娘的笑靥了,霁兰心里想着。
“霁兰还没寻得好人家?”瞅瞅一旁的霁兰,淑遥悄悄问着梦漓。
梦漓叹口气:“我这些年也要她挑了。可她太倔,只想一心陪着我,说什么也不肯嫁。”
“这丫头倒也实诚。”淑遥一面插着花一面说。
“说起来,这些年你在南中可有寻到什么好人家?”梦漓拉着她坐下来,霁兰上来给她们两个倒茶,“你也不小了,令尊不担心?”
“我呀,陪着父亲就好,”淑遥吐吐舌头,“这辈子就想给绘馨找个好人家就行。”回头便见绘馨采了一束花来,和霁兰一起玩笑起来。
“可你家绘馨也是一副主人不嫁我也不嫁的样子,”梦漓笑着给淑遥倒上茶。
“那可由不得她,再说这京城中那么多好人家,我不信她看不上一个,”淑遥笑着,“再不济,找你呗。”
看着梦漓的笑脸,淑遥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一半:梦漓还是能笑的。立刻放心不少。
这时有人进来急报:“报!禀告太后,昨日陈桥士兵哗变,争着要,要赵都检当,当皇帝!不然他们就不开战,不和契丹打!”
“什么?!”梦漓手里的青瓷杯子滑落,跌碎在地。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淑遥也惊讶地放下杯子,不敢相信,“那赵都检呢?他是怎么说的?”
“赵都检说无法抵制民意,被披上了黄袍,已经宣布登基为新皇了!现在正在从陈桥回汴京!”来报的人跪在地上,低头道。
“赵大哥为何会如此?就算是舆论之大,他也要看在太后和世宗生前和他的情分上!”淑遥怒道。
“小的,小的也是听陈桥官吏来报,也不知当时情形如何。只是赵都检宣告为皇之后便往汴京这边来了。”
淑遥回头,看着梦漓的脸色惨白。淑遥忙过去扶住她。半刻后,梦漓缓缓开口:“召令所有朝中大臣和武将,让他们到崇元殿等候本宫。另外让禁军统领带兵保护好皇上,让京兆尹关闭城门,禁止出行。立即去办!”
“是,属下遵命!”下人退下。才反应过来的绘馨和霁兰也跑过来,担忧地看着两人。
“木辰姐姐,你……”岁月过去,她的笑容未变。朝局却让她变了,变成一个如此沉稳,不慌不乱的太后。
“淑遥,恐怕我不能陪你了。你先回去吧,等我消息。”梦漓拍拍她的手。
“木辰姐姐,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一定和我说!”淑遥握紧梦漓的手。
“好。”梦漓笑笑,“霁兰,你送送她们二位。我先去更衣。”
“是。”霁兰引着淑遥和绘馨离去。
淑遥迈出宫门,停下脚步转身往后看。正值午后,阳光却被云朵遮住,天空下宫墙巍峨,肃穆森严。宫墙中,几度朝局异变。几年前就有过一次。如今又要开始了吗?
“众卿,难道没有一丝法子了吗?”坐在玉帘后,梦漓穿着朝服,眉间紧蹙。
“娘娘,臣以为应该在城外安营扎寨。若那赵都检来犯,还可以和他一战;若无战意,我们可以和他和谈。”一武将上前提议。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
“太后,臣也认为此提议尚好。只是京城兵力过少,我们还需向外求援。”丞相范质向前禀道。
“确是,京城现今守军只有十万不到,而赵都检带兵二十万。况陈桥距汴京不过四十里,如何来的及?”梦漓让霁兰拿来地图,展开在青瓷案几上。
“为今之计,只能令全城士兵备战,遣人去临近藩镇求援。”范质回道。
“丞相,太后,”禁军首领石守信上前,“赵都检做天子一事现已满城皆知,若是拦他在城外,恐民心不安。”
“石将军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拥护那赵匡胤做天子?”范质也不糊涂,三言两语说出石守信的弦外之音。
“太后,臣也附石将军之议,”学士陶谷慢慢走出,向梦漓鞠躬,“万不可拂了民意。”
“臣也附议。”另一个禁军首领上前。
“臣等附议。”一时,乌压压一群大臣拱手弯腰行礼。
“你们!”范质不可置信地看着后面的大臣们,他们都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梦漓抚着青瓷案几,手底一片冰凉,心底也一片冰凉。自宗训登基以来,后周虽看着还如他生前那样繁荣,但作为每一个后周人都知道。他曾说过用三十年平这天下,可惜没有等到。自己抱着他的遗愿做了,仍不近人意。只是没想到赵大哥逼得如此紧。不过,这动荡的局势怪得了谁呢?
若想后周继续保留下去,必须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支撑下去。即使不是他的孩子吗?
梦漓叹口气:“你们,不必行礼了。本宫准了,但必须在城门安营扎寨,本宫要亲自和赵匡胤谈谈。”
“谢太后成全!”除了范质和几个老臣,其他大臣都说道。隔着玉帘,梦漓却能看到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那是一种解脱、欣喜若狂的神情。或许,他们等这一天也等很久了吧。
“娘娘,您怎么,就答应了呢?”范质站在一旁,急的抓胡子。
梦漓坐在上座,神色淡然:“丞相大人您也看到了。幼帝和本宫都无用于朝政,全凭您和几个老臣撑着,才落得现在这个局面。可本宫不想后周因我柴家一家给毁了,它应该由有能力的人守护着。本宫今天是对不起世宗和先皇,但至少,对得起百姓和这个国家。”
范质叹道:“太后您能这样想,确是难得。这些年,我也是看着赵匡胤拉党结派,说他不想当皇帝那是假的。当时老臣只是想着他团结一气来帮您,结果却是要您和幼帝下位。这口气,我是怎么也咽不下去啊!”
“丞相大人,”梦漓让他坐下,唤霁兰上茶,“本宫知道您是老臣,一心为了世宗和宗训。您放心,本宫不是还要和赵匡胤谈谈吗?若他是被迫的,本宫还能劝上一劝,也许事情还会有转机呢?”
“借娘娘吉言,”范质一口饮尽,“老臣先告辞了。”
梦漓捧着茶,呆呆坐了一会。霁兰过来:“娘娘,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好,皇上怎么样?”梦漓站起来。
“皇上已经歇息下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霁兰扶着梦漓进了内室。
“嗯,早点歇息,明天还有场硬仗要打。”梦漓喃喃道。
赵匡胤接到消息时已经离汴京不满十里,前方探子来报,汴京虽然封了城,但没有出现全城防备的状态。另外几个帐篷也在城外支起来了。赵匡胤摸摸鼻子,看了看身旁的赵普,会意地笑笑。
骑马走近城门时,一个伫立在城门上的身影吸引住他。赵匡胤勒住缰绳,让后面的人停一停。
那是梦漓。她披着披风,戴着凤冠,整装束发地站在那里。晨光照下,给她打上一层光晕。赵匡胤痴痴地看着她,宛若世上唯一的珍宝。
梦漓看见赵匡胤策马上前来,脸上皆是风尘。那是她全心信赖了多年的赵大哥,是她一生的亲人。他给自己带来了希望,也将是结束这一切希望的人。恨吗?也有。爱吗?也有。但若没有他,自己还在乱世里飘零;但若没有他,今日也不会如此。
“参见太后娘娘。”赵匡胤下马,遥对城墙上站着的她行了行礼。
“赵匡胤,让你的人扎营在城门外。我也不带一兵一卒。我们就到城外扎的帐篷里谈谈。”梦漓吸口气,大声说道。
赵匡胤心里惊讶一下,回头看看赵普和任可微,两者似乎都没意见。赵匡胤点点头,翻身下马。一个将士过来牵走他的马。他抬起头,也大声说道:“好,就依太后您的!”
梦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城外一个将士走过来,将赵匡胤引至帐篷处,示意请他进去。赵匡胤点点头,掀开帐子,里头的士兵便让他坐在右侧,上了茶便退出去。赵匡胤喝着茶,打量着四周。不一会,一阵脚步声传来。赵匡胤连忙端正好坐姿。帐子被掀开,脚步声由远及近。梦漓瞥了他一眼,走到正坐上,坐下来。
“臣见过娘娘!”赵匡胤再次起身行礼。
“好久不见了,赵都检。”她开口,不如往日的温柔,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意。
岁月悄然过去,给彼此身上都留下印记。梦漓已不如往日天真烂漫,赵匡胤也不如以往心思清澈。他们都明白,早已回不到从前,却偏执相信还有挽回的可能。